二十分钟前,蒋遥还在校长办公室喝茶。
校长坐不住,在办公室里一边来回走动,一边说:“蒋老师啊,自打黎港同学跳楼开始,学校就没有一天是安生的,不是警察跑来调查,就是绑匪溜进来绑架学生老师,还差点……差点出了人命!”
“蒋老师啊,你跟我说句老实话,你和你班上那个黎港同学,真的是被周利华绑走的吗?”
蒋遥抿了一口茶,说:“校长,我觉得你应该比我知道的更多。”
从前天被抓到昨天被释放期间,她算是跟外界彻底断了联系。
校长知道网上那段视频爆出来的时候,她被关在警察局里。
校长从学生口中了解到蒋遥在班里的一些言论时,她依旧被关在警察局里。
学校师生加起来上千人,如同一张小型的关系网,任何言论一旦冒出点苗头,被连根拔起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但那些从别人口中听来的事,终究抵不过当事人嘴里说出来的话更真实。
所以他才会特意把人叫来问,却没想到一见蒋遥这副神色如常的样子,他又不知该从何问起了。
因为他从蒋遥脸上完全看不出像经历了绑架又被警察抓走的半分异样,要是蒋遥说她那两天只是出去进行了一场短途旅游,他说不定都会相信事实确实如此。
校长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好吧,你说的也没错。”
校长终于坐到沙发上,端起冷掉的茶水一饮而尽。
蒋遥放下了茶杯,正欲起身离开,但校长伸出手制止了她,急道:“对、对了,蒋老师以前托我找的那个,又有消息了。”
蒋遥眸中闪过一丝惊诧,随即不动声色坐回了沙发上,低声道:“在哪儿?”
校长说:“兰因大学,就是绿城那个医科专业很出名的大学。”
蒋遥点头:“听过。”
“我已经跟那边的科系老师打过招呼了,等会我给你个电话,你过去的时候联系他就行。”
蒋遥:“谢谢校长。”
“没事,举手之劳,”校长眨了眨眼,又说,“那个,我估计蒋老师这段时间也累了,这样吧,我给你放几天假,你回去好好休息休息,顺带去趟绿城碰碰运气吧。”
蒋遥点了头,起身离开,走到门口却又转过身来,看着校长:“校长,这件事你……”
校长明了地点点头:“我知道我知道,保密对吧?放心吧,我的嘴还是很严的。”
蒋遥挤出苦涩的微笑,说:“不,如果有天一个姓郑的警察跟你打听这件事,你可以跟他说实话。”
校长露出了茫然的表情,没等他问为什么,蒋遥已经开门走了出去。
办公室里静悄悄的,唯剩下校长小声嘀咕的声音:“姓郑的警察……啊,应该就是那个人吧。”
离开校长办公室,蒋遥就接到了郑珣打来的电话。
她没接,挂断之后直接关了机。
现在是早自习时间,学校里空荡荡的,所有人都在集中在教学楼里,除了她。
蒋遥没有去教室。
校长已经把话说的那么明显,她要是再装作听不懂就太假了,所以她没有往教学楼走,而是直接走向了学校大门。
保安坐在保安室门边,与其说是坐,不如说是躺,他手里拿着保温杯,翘着二郎腿,似乎闭着眼,肚子上放着手机,蒋遥走近了才听清他手机里正在播放有声小说。
蒋遥没听出那是什么书,放轻脚步从保安身后走了过去,走过去的一瞬间,躺椅里的保安突然睁开眼,叫住了她。
“哎!”
蒋遥回头,保安扯开嘴角,稍微坐起来一点:“你去哪儿?”
蒋遥怔愣,站在原地没说话。
她在这里待了三年,加上以前高中的三年,准确来说,应该是六年。
前一个三年是学生身份,后一个三年是老师的身份,两个身份之间,却隔着一个看不见的巨大鸿沟。
前三年,她隔三差五惹事,光是迟到,保安就抓了她很多回,真要说起来,其实他们挺熟的。
可后三年再见到,保安热情的跟她打招呼,寒暄,喋喋不休以前那些印象深刻的旧事。
蒋遥皆是沉默以对。
时间一久,保安的热情也就慢慢减退了,见到了也不再那么笑着招呼,只是礼貌性随口叫一声“蒋老师”而已,疏离又平静。
就像看到的不是曾经打过很多次交道的顽皮学生,而是一个点头之交的疏远同事。
蒋遥习惯了这样的冷漠,此时突然听到保安又用以前的口气喊她,她一时间感慨万千。
但她清楚知道,此时此刻早已不再是三年前。
如今的她,从前身边的旧人,已是一个都不剩了。
保安讪讪一笑:“抱歉,是我多嘴了。”
他还是忍不住多说一句:“那个蒋老师啊,一会我要是睡着了,大门的遥控器我就搁窗台边上,你回来了开窗自己拿啊。”
蒋遥笑了笑:“好。“
保安一愣:“嗯,那慢走啊。”
蒋遥转身离开,背影显得那样坚定,保安目送她走远,直到看不见了,心里头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他觉得她今天多半不会回学校了。
他猜对了一半。
蒋遥确实不会回来了,不过是从今往后,再也不会回来了。
***
南城,汽车站。
现在是上午八点半,这个点车站里没什么人,候车大厅空荡荡的,蒋遥坐在角落的位置,等待去往绿城的最近一班车到来。
大巴车是两小时一趟,她还要再等半小时。
期间她去了趟厕所,回来的时候发现大厅里多了个人,那人穿着黑T牛仔裤,手臂线条饱满,小麦色皮肤均匀,只可惜戴着帽子,帽沿压下来,整张脸都笼罩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男人抱着胳膊,看脑袋一点一晃的,像是坐在那睡着了。
蒋遥看到那个男人的第一眼,莫名觉得有些熟悉。
但这个时间点,她熟悉的那个人不该出现在这里。
所以一定不是。
等待发车的半小时里,男人始终没抬头。
那样睡觉,脖子真的不会酸吗?
蒋遥更觉得他是故意不想让人看见他的脸。
上了车,蒋遥几次把目光投向那人,看到的只是一张戴着口罩的脸,那双眼睛隐在阴影里,依旧看不清。
蒋遥趁着车上的这点时间补觉,即便在睡梦中,手指也紧紧攥着手上的戒指。
戒指有开关,只需轻轻按下开关,里面的尖刺就会猛地弹出来。
戒指原本是普通戒指,她自己买回来加工过的。
为了防身。
一个女人独自在外,总是需要时刻做好以防万一的准备,比如现在。
连着好几个大夜没好好睡过觉,睡眠不足导致她头脑昏沉,连最基本的思考能力都快丧失了。
她急需一次质量不错的睡眠来救命。
她闭了眼,感觉呼吸一点点变得轻盈,攥着戒指的力道也越来越小,警惕的身体在慢慢松懈。
蒋遥就快睡着了。
没一会儿,她的手指不再转动戒指,轻轻垂落在腿上。
半梦半醒间,她感觉身旁有人坐下,那人揽住了她的肩头,帮她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
这些感觉像是片段,一幕一幕,深入浅出,她始终提不起力气去看那人是谁,因为那个怀抱实在是舒服,她很快意识到其实是自己不想睁眼。
也许是怕打碎这场柔软的美梦。
梦的后半场开始变得真实,蒋遥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多年前的某一天,阳光明媚的午后,她躺在斑驳的树影下睡得很香,忽然有道声音传来。
“你就不能为我穿一次吗?”
是郑珣的声音。
随即又响起一道声音:“穿什么?”
是蒋遥自己的声音。
“裙子。”
那时候,她就想逗逗他,因为她觉得他气鼓鼓的样子有点好笑。
所以她没忍住笑出声来,随即回答:“不要。”
“为什么不要?”
“没有为什么。”
“要嘛要嘛。”
“滚。”
蒋遥一时间分不清是梦还是回忆,即便在睡梦中,却还是忍不住弯起了嘴角。
黑暗里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梦见什么了,还笑。”
还是郑珣的声音。
只是和她刚才听到的那道声音比,更加沉稳了。
蒋遥动了一下脑袋,调整到一个更舒服的位置,这次黑暗里没有再传来谁的声音,她也没有再看到曾经的记忆片段,这一次,她彻底陷入了一望无际的黑暗。
直到一个沙哑的声音吵醒了她。
“起来了,起来了啊,该下车了。”
蒋遥睁开眼,看到了大巴车司机,她蹭的一下坐起来,看向窗外。
确实是到绿城了。
她又扭头看向身旁的座位,问司机:“刚才坐在这里的人呢?”
司机皱眉:“哪儿有人啊,赶紧下车吧,就剩你一个了啊。”
***
蒋遥在兰因大学门口下了车,刚下车,电话就打进来了。
是刚才联系过的科系老师。
“蒋老师,你在哪儿呢?啊,我也在北门啊,我怎么没看见……哎!我看见你了,是不是白衣服那个?”
蒋遥的视线定格在不远处走下台阶的年轻男人:“对,我也看见你了。”
蒋遥倒是没想到这位科系老师会这么年轻,看起来像是大学刚毕业的学生,跟她见过的那些大学的老古板完全两个样。
走到近前,男人对他伸出手:“你好你好蒋老师,辛苦你跑这么远了,吃饭了吗?要是没吃的话去我们学校食堂……”
蒋遥打断他:“吃过了,谢谢。你没吃午饭先去吃吧,我自己去找就行。”
男人飞快眨眼,收回手,说:“别啊!其实我也吃过了,那咱一起去吧,我现在就带你过去。”
一边上台阶,男人频频回头:“冒昧问一句啊,蒋老师你找了多久了?”
“没多久。”蒋遥答。
男人讪讪一笑:“抱歉啊,跟尸体待久了,一见到活人就有点激动,对了那个,我还没自我介绍呢,我叫莫乾,我看咱俩年纪应该差不多,你就叫我名字就行。”
蒋遥:“那你为什么一直叫我‘蒋老师’?”
莫乾嘿嘿一笑:“主要是我只知道你姓什么嘛。”
“我叫蒋遥。”
“蒋遥?哪个遥啊?”
“……”
说话间,两人进了科学实验楼。
外面阳光正热,里面一进来就气温骤降,完全是两个世界。
莫乾摸出钥匙开门:“你中午真吃饭了吗?”
蒋遥:“嗯。”
莫乾:“那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了啊。”
门打开,干净整洁的房间映入眼帘。
一个个玻璃柜放满了各种瓶瓶罐罐,每个瓶罐里都盛满了淡棕色的液体,里面放置了不同的器官,大多都是肢解后的动物。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消毒水味,习惯了倒是不觉得刺鼻,莫乾一进门就看着蒋遥,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蒋遥突然吐出来。
但是没有。
蒋遥淡定地走了进去,像逛公园一样走到一面玻璃柜前站住。
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那是一个泡有福尔马林容的密封瓶罐,那东西有些年头了,比莫乾在这学校待的时间还长,他视线一动,看向瓶罐上标签写着的时间——2015年1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