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二十四司,尚食局内
阮岑今日休沐。在听闻孙沛茗掌膳业已病愈且当值后,她从晌午后去往司膳司,便在此处待着,没有再挪地方。
膳所人手不多,便是宫中贵人小半数随驾出宫、尚未回返,此处仍旧没有清闲多少。好不容易等到忙过了午膳,又要开始预备晚膳的食材。
近来皇十子的生母陈婕妤思乡情起,应着立夏时令,托膳所制作乌米饭一尝。
孙沛茗取出早先在乌叶汤中浸泡多时的糯米,塞入削好的竹筒内,再上锅蒸制。一转眼就看见阮岑为了不碍事,在门外檐廊下的角落里席地而坐,还一手拿着净手的随身帕子,一手拿着刚洗干净的枇杷,小口啃着。
再一看,先前盛放食材的盆罐为方便取用,都被小宫女们拿板凳架得高了些,免得刚病愈的自己频频弯腰躬身、呼吸不畅,可不是一个小板凳都没给阮岑留。
但见那人已经吃上了,此时再拦也来不及。孙沛茗加快速度将手上的事忙完,才找了些好消化的食物,拿托盘端着去寻阮岑。
孙沛茗看着阮岑一把将托盘接过放在地上,又将她方才用过食材、将瓶瓶罐罐收起来之后,空出来的几把凳子陆续搬来。两人在檐廊下并排而坐。
孙掌膳还是没忍住,叮嘱道:“你胃不好,这些酸的即便合时令,也少吃些。”
阮岑慢悠悠收回方才向另一枚枇杷伸出的手,说道:“熟透了,不是很酸。”然后她才反应过来:“我今日是来探病的,不是看病的。”
孙沛茗打量她近些日子又没有按时按顿吃饭,转移话题那叫一个快,也干脆将她这话堵了回去:“你探谁的病?我不过累着了点,又着了回凉,早好利索了。”
两人同在深宫多年,阮岑又从幼年便时常出入尚食局。孙沛茗比阮岑大不了几岁,小时候玩在一起,越长大见面越少,说话却也越发不客气。无它,盖因孙沛茗觉得这家伙越长大越是面上一派温和,无趣得紧。
忆起幼年时,张沛茗借着前面的话题继续说道:“邹夫人如何了?”
邹夫人陈沅,太后养女之一,当今皇帝宫中陈婕妤的亲妹妹。邹家老将军之妻出身不显,又在早年间随军时病亡于军中,故而现下再说邹夫人,直接就是指的陈沅。她所嫁之人是邹家小将军,是与京中谢堂渊合称“南邹北谢”的朔朝美男子之一。
谢堂渊也曾觉得奇怪。自己与许瑶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以女子身份在外行医,不曾在世家之中评出什么最为仁善或最有才学之名。换作同样的长相,更为乖张却又怯懦的做派,无甚作为,却以男子身份莫名得了个文武双壁之称。
也不知是朔朝男子普遍更丑,还是有心之人刻意在以此为他强造声名。
陈沅八岁入宫,在太后膝下养到十五岁,定亲出嫁。当时今上即位刚满三年,为先帝守孝期满,便在陈沅出嫁后,迎了其族姐入宫。
太后原想着,陈沅祖籍旧时两陈之地,如今邹家虽无王侯之位,却也有了在江南一带的实封。若养女嫁去邹家,或许来日还有与其母家亲人相见的机会。
但皇帝迎娶陈氏之后又下诏令,以皇妹幼年丧母不宜归乡,免得触景生情、伤怀过甚为由,在京中设县主府,硬是将陈沅留在了龙城。
自那以后,阮岑每每出宫办事,若有闲暇,就会拐到县主府去探望这位一同长大的姐姐。左右邹小公子自成亲不久便常驻西北边防,轻易是不会回来的。
听得孙沛茗此问,阮岑摇了摇头:“不太好。”
龙城前些日子乍暖还寒,春日里风寒传了一阵子。孙沛茗少年时与姨母相认后多得照拂,一向没怎么生过病,今次有意让自己染病,医治得当,恢复得也不算慢。
陈沅就没有这般幸运了。她性子本就敏感得很,尤其易多思,身体也如同药罐子般,大病小病不断。如此长到二十多岁,一旦生病便总要卧床多日才能好得差不多。
孙沛茗闻言也长叹了一口气,却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得说道:“我看这太医局里,居然是学徒要比正经太医中用了。”
阮岑明白她的意思,但太医局里那位近日有事在身,便回道:“我会再尝试往京中医馆走动,看看能否从西山请来大夫看诊。”
不过,自齐笙当年之事以后,阮岑与医门的关系也不复以往,如今尚未修复完全。陈沅之病并非纯粹的急症,而是多年累积下来的疲乏衰弱,诊疗医治不在一时之间。
孙沛茗听得阮岑这般讲,便将话题绕回她本人,说道:“我自己心下有数,不会真落下病根;邹夫人既是多年积弱,老太医都无法可治,西山那边你尽力去请也就是了;倒是你自己,这一旦忙起来就不好好吃饭的习惯,哪一年能改改?”
见阮岑神色一转,显然又想插科打诨糊弄过去,孙掌膳继续说了下去:“若是让我再打听到你如此,那我不介意去跟花烛好好聊聊,让她盯着你的一日三餐。”
阮岑闻言莞尔,心想,花烛那身功夫还是郡主在对练中教给她的。这人总是挂着副笑模样,但如今自己倒是真拿她没什么办法,谁让这家伙对郡主的话一概言听计从。
让花烛来管自己,何尝不是一种倒反天罡?
六郡主张庆澧,五岁上下才随继位的今上在宫中长住。此前她每每自亲王府入宫,多是由许氏带着,去拜访寄养在太后处的许家女儿。
当年郡主年幼。有时许氏想要和在宫中的那位许家女儿避开人说些贴心话,又怕孩子听了去,再被旁人一问之下坦诚告知,惹出祸患来,便会在过了后宫值守角门后,将郡主暂且托在二十四司,多是放在司膳司之内。
阮岑那时也才不到十岁,却已晓得先帝对于几家为太后所养的女儿,是不悦于其关系亲密的。陈家其时已经落魄,倒还不必过于疏远,倒是其她几位,她一向都是躲着走的。不欲与郡主过早相见,倒还有别的缘由。
两人初见之时,她也是这般在司膳司的檐廊下,看着当年还会在不熟悉的人面前轻易流露出真实想法的小郡主,轻声安慰她。
张庆澧实打实开始习武,是六岁时便开始了。但一直到九岁,需要更大的演练场地来练习器械时,才由许淑妃请托到赵美人处。郡主鲜少对生母提要求,这迄今为止的唯一一次,便是要设法拜邵将军为师。
赵氏当时只当她是孩童心性,学不了多久也便歇了。但这是女儿难得主动亲近,于是赵美人特意多番与主位的邵昭容走动,应下了不少对方的要求,这才使得邵家破例收下了这位女徒。
也不知看着至今仍在舞刀弄枪的小郡主,赵美人是否有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想法。
阮岑想起郡主九岁那年,初次拜访邵将军所带的、在龙城东郊演兵所驻扎的府兵,带回一名与自己同为及笄年岁上下的女子。小郡主在自己面前据理力争,却仿佛一拳打到了棉花上。
张庆澧当时急中生智,在带她来兵营参观的邵将军面前信口胡诌,称那位营中女子是自己早已挑好的习武陪练,如今被人欺侮,自己当然不会由着府兵如此冒犯。
小郡主还以为阮岑不赞同她此举,才会令她受罚,去做她往常不愿看的、皇兄们的策论课业,谁知老师在她那句“不服”之后,问的却是:“你为何要给她定名花烛?”
六郡主仍然愤慨,直视着阮岑此时严肃的眉眼说道:“我并非是将那些府兵所说的诨话拿来侮辱她,也在救下她后由她将来识字再自行定名了。我只是当时想到你此前交给我防身用的药物,便是从红掌花中所制,这才……”
不等说完,她的语气便逐渐弱了下来:“我在邵家人面前这般说,是不是不妥?”
阮岑这才回道:“也算你没有把话说尽,只说红掌花艳丽却有毒,你的侍女便以此为名。你可知这药,寻常医者可是制作不出来的,便是太医局也并无此毒。”
那是医门之中的一位擅制药的医者,偶然得了灵感,自天南星之中榨取精炼出浓度极高、见效奇快的麻醉之物,又以灵感来源的花卉命名的。
阮岑并未将其后详情全部坦诚,只接着问道:“你在邵将军面前愤而闯入营帐,挥刀斩下那几人首级之时,用的是什么武器?”
张庆澧当时哪里还管得了那些,随手抄起一旁的刀,便冲进去救人。此时她细细回忆起来,才觉察出那把刀未免过于趁手了。
阮岑见状也知郡主明白了过来,长叹一口气,招手示意她靠近。
小郡主不免打了个寒噤,一边走过去一边呐呐说道:“你打我可以,我也觉得我该打,但能不能先别打太疼?我答应了花烛,明日要去教她武艺的。”
却是一只手轻轻地落在她的头顶,摩挲着她的发旋安慰她:“我为何要打你?”
阮岑语气终于和缓一些,对在自己面前低下了头的这孩子说道:“别说是你从前觉得该学的东西没意思,逃懒耍滑我都没打过你。这次你做的是好事,我打你作甚?”
两人年纪也不过相差五岁有余,却大约是因为师承关系,又从初遇便总是被阮岑看见郡主心绪波动之时,反倒显得阮岑真像个长辈了。
医门那边之后要逐渐将来往变得更隐匿些,但也不能立时切断联系。最好是寻个由头做出产生分歧的样子。至于郡主在邵将军面前用了南刀招式一事,不知那刀是被人特意安排放在那里的,还是巧合间被对方抓了行迹。
如此思虑一番过后,阮岑才继续对张庆澧说道:“这些话我不指望你一时半刻做到,你先记下便是。”
只听她沉声说:“如若形势比人强,不论你打算做的事在你看来多正当,都莫要忘了披些伪装。必要的时候,你身边的所有人都可以是你手中之棋。你要想办法骗过棋子,达成你的目的。”
在话音落下之时,小郡主疑惑地抬头看她:“包括你?”
阮岑这才露出欣慰的神色:“是的,包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