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大人在前引路,阮岑等人跟在其后。
说是在府衙正堂有简单宴饮,实际并没有大胆到直接在办公的衙门处摆开来,仍然是在更往里走,知府夜间仍有事务处理时的临时休憩之地。
阮岑目光在房内桌上的菜色逡巡一遍,心里有数,这才吩咐檀莺:“跟你家小姐一起略进一些吧,先让初五说。”
檀莺看向小谢,见对方点点头,再看孟大人要拦不拦的样子,显然也做不得什么主,干脆从善如流地落座,歇一歇跑了一晌的腿脚。
谢堂渊体力不支,原本走着走着就落到了后面,佯装与檀莺一同看着初五。此时她听得阮岑所说,坐在桌前,只庆幸自己双手都会执筷,不至于暴露手上新鲜的伤口。
她一边把右手往深色衣袖里藏好,一面看着这屋内,此时旁人都已无法窥视的灰影归来。那小女孩方才在后院不知逮着哪个倒霉蛋吓唬了一通,现下先是好奇地看了看初五和阮岑,接着飘到阮岑身后,冲着孟大人做鬼脸。
小谢一时间忍俊不禁,连忙拿著取食,免得自己被逗得笑出声来。
幼年间因离魂之症初次被接到医门休养时,因为双方并无足够信任,她遂与许瑶师母齐一苇一道,在靠近山门的一处简单屋舍内毗邻而居,并不接触更多医门中人。
一日在与掌门、齐一苇三人共同祭奠西山无依之骨时,走得急了几步。小谢摔跤后磕破了手,血液沾到其中一个坟茔,居然让其中残魂显出形态来。当时齐凰面色尚有讶异,齐一苇看向她的眼神却与平日里并无不同,仍然满是怀疑探究。
自那天起,谢堂渊便拜入齐凰门下,她曾遇鬼之事却于医门之内都所知者寥寥。
她名义上是掌门关门徒女,多年来却多是和许瑶一道,与齐一苇接触更多。
因为谢景卿、许瑶当年之事,小谢能察觉到齐一苇对于许、谢两家显而易见的怒意。
而对于她这个人而言,齐一苇的防范更像是一种审视,让她觉得十分熟悉。只不过形势调转,从前自己鲜少身处被观测的位置。
谢堂渊能意识到齐一苇从不会将自己真正看作同门师妹,不只是为了掩人耳目。这位师姐口中心里的小师妹,恐怕一直都是几年前就已被逐出师门了的齐笙。但这究竟是出于不舍、迁怒,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她如今也还没能分辨明白。大约有本事的人多少都是有脾气有性格的,她对此早有体会。
按照这个世界的说法,自己上辈子已活到古稀之年。齐一苇这点脾气,跟她前世合作过的、观测过的那些异能者们相比,着实算是小巫见大巫了。
小谢又偷偷尝试过多次,发觉自己的血液并非对任意一个坟头的残魂都有奇效,仅那一处的能够借着她的血显形片刻,让别人也可一窥。而且那灰影样貌可辨之后,与自己在此世所占身躯的面容有几分相似,她便对其生前身份有了一些猜测。
后来齐凰携齐一苇上门拜访谢家,话中不经意提及,西北两梁之地当年天火之后,落下的碎石成矿,传闻化玉后于养魂之途有奇效。只是数量极为稀少,寻常人难得一见,医门中人近来受关隘严控所困,无法越过边境替谢少爷寻得此玉,着实遗憾。
如此,不多时,谢家便从西域行商手中分批大量买入了有可能有养魂之效的玉石。居然是其中成色最为浑浊暗淡的一块,能让这抹残魂稳定依附于其上。
小谢未向任何人告知的是,有此玉相助,她无需以血为引,便可眼观耳听更多残魂,而非仅限于这个想来与身体原主有关的灰影。只是若想要让别人也能看到,才需以血饲玉。她曾尝试将玉石交予齐一苇或大师姐,也曾令素鸮、檀莺手执此玉,未见异常景象,便私下里推测,这大概与自己来到此世之前的经历有关。
谢家只知她的离魂之症自此之后少有发作。只是幼时那次病发终究是留下了影响,身体仍旧算不得十分康健。
灰影进屋时就已过了那点血液可供显形的时限,又在席间来回飘了片刻,似是觉得无趣,穿过屋门往前院飘去。
小谢将注意力放回屋内几人的对谈,只听得阮岑已将今日之事隐去一些信息,将可以说的部分讲给孟大人听。初五也是个机灵的,问什么答什么,一个字都不多讲。
谢堂渊再看一旁吃得格外专注的檀莺,摇头为自己之后的打算犯愁。
孟大人听是都听了,却好似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在阮岑将西市被窃宫门令,追逃之时又意外发现南城院中还关押着不少孩童之事一一说来之后,他只顾招呼初五和阮岑先吃饭,并不像打算管这事的意思。
阮岑见状说道:“那院子未出南城地界。便是在护城河以外,只要不出直隶,都在孟大人职责范围以内。大人如今推脱,来日若是被旁人寻到错处,可就要遭罪了。”
孟大人听得这话,只无奈摇头:“现下并无外人,老身也可直说了。”
谢堂渊心想,这老头瞎拉什么近乎,也是真不见外。
只见知府将茶水向虚空处一敬,继续说道:“阮姑娘,这事我劝您也不要插手,否则焉知会得罪哪位贵人。 ”
他将敬了也不会有人喝的茶放在一旁,接着说:“院里那位自有人护着。您呢?别是我这一旬述职还没完,您就没法继续在您母亲面前侍候了。”
小谢早知京畿之内这位知府大人深知明哲保身之理,却也不想他胆小怕事到了这种程度。便是背后之人眼下无法撼动,就连清掉这一处据点都不能够吗?
阮岑闻言并不意外,伸手将初五拉到自己身边,流露出十分怜悯的样子,再看向孟大人时面色变得更为坚定:“大人总要让我对那贵人有多不可得罪心里有数,否则看着这孩子,再想着与她一般遭遇的,我总是没办法甘心。”
知府听及此言松了一口气,像是笃定阮岑不会继续追查此事,答曰:“新贵与旧臣之间,此消彼长。总有人为了一息往上爬的机会,甘愿铤而走险。姑娘近日所见,那位最为发愁的是何事?最与此事相涉的又是哪家?”
见阮岑蹙眉思索,片刻后如恍然大悟般,只开口说了两字:“西边?”
孟大人点头,继续说道:“想来如此,姑娘也知道为何老身说,此事您不宜插手了。”
如果这以人为财的法子是西北战场那几方势力所为,身为镇南王府在宫中的质女,阮岑再怎么不甘,也要为族亲考虑,不能亲自出面为证,免得引起圣上忌惮。
知府大人对阮掌乐失落的表情看在眼中,再一瞥慢悠悠饮食着的许相之女,并不担心这位会多事非要掺和其中。大约今日也是被那男子在街市搅扰到了眼前,一时意气,才会与郡主一同前来。
念及此,孟大人只觉心头松快,没有注意小谢往阮岑那边看的眼神。
灰影自前院折返,精力旺盛地在谢堂渊耳边叽叽喳喳报信。
小谢一个耳朵听一边,只听得那边六郡主在院中用鞭子拷问今日抓住那男子,让那人将所知都吐了个干净,只剩下一口气吊着,还被好心撒了药保持清醒。再看这边阮岑演出一副全靠知府提点,才晓得避开牵连家人的祸事,因此万分感激的情态。
她不免想着,若除了医门,还有别的力量可以借助,大约所谋之事会好办得多。
正当此时,张庆澧一面将浸泡甩水后擦拭到半干的鞭子拎在手上,一面向屋内走来,边走边说道:“老孟,你的衙役真该换了,怪不得这京中事务还得龙城卫相帮。”
她信手将鞭子挂在用料实诚的厚重门帘上,将布料洇湿了大片,全然不顾知府大人心在滴血般的脸色,接着说:“抬缸水罢了,还没我力气大。我帮你这府衙洗洗地砖,再让那贼人不要在院内胡乱叫骂撕扯。这才哪儿到哪儿,你那衙役居然吓得……”
小郡主忖着阮岑的表情,收住了那不太雅观的后半句。
她转身大剌剌地坐下,一边夹菜一边说道:“不过是废了那人两只手,又让他说不出来话而已。这点小事,你不会跟我阿爹告状的,对吧?”
孟大人顿时脸皱得像霜打了的菜叶子,连苦笑都挤不出来了。
檀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初五那孩子却浑然不怕,欢天喜地地凑到张庆澧身边问她:“真的假的?是那个人吗?你说的是你绑起来的那个?”
六郡主点点头,将刚刚夹的一筷子菜咽了,才又问这小孩:“你不怕我?”
初五笑得可灿烂了:“那人打我还饿着我。你帮我报仇,我为何要怕你!”
小女孩一脸兴奋地继续往她跟前凑,接着说道:“你能不能收我当徒弟呀?我想跟你学怎么打人,这样我以后就不会被欺负了!”
张庆澧仿佛听到了什么脏话,一手收着劲儿弹一下初五的额头,盯着这孩子回答她:“你一个女孩子,当哪门子的徒弟。何况我都还没出师呢,教不来你什么。”
只见她收回那只手,又将筷子放下,仿佛哄骗小孩儿一般,双手掂着初五的腋下起来晃一晃,把这小女孩放下之后说:“资质尚可,我就代师收徒,勉强收你当我师妹吧。来日有空了,再带你去拜见咱们那位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