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已到了春末夏初,可今日却突然刮起了风,乍暖还寒。
今日是宁王凯旋归来的日子,礼部官员一个月前便拟好迎接宁王归来的仪礼典章上奏天听。
一早,昭帝便率领文武百官等候在太极殿前。一奏鼓,二奏鼓,三奏鼓,那是欢迎英雄的无上尊崇。远处战旗渐至前方,白幡、祭旗、灵牌、祭轴、缓缓地驶近九重宫殿,瞬间灼伤了所有人的眼。领头的数十将士头戴白纱,重重跪下,为首的正是秦穆、柳风等人。
太极殿前白幡如海,薄薄急风掠过眼前平旷的空地,气氛变得冰冷而绝望。昭帝脸色瞬间苍白,恍惚一下老了许多,只觉一股血腥涌出喉咙,天地间的茫茫白色瞬间印染上凄美的血红。沈南意虽自小不受他宠爱,可毕竟是那人的亲生儿子,若无当年之事,自己又何苦如此冷落他。可如今他竟死了,他也曾抱他入怀,陪他骑过马、射过箭….
殿内,秦穆、柳风一直长跪不起。那日,沈南意接到玉妃病重的消息,只带了林悦等人及百余名将士提前回京,不料却在途经金州遭遇埋伏,一行人力战群敌,待他们收到消息,赶到的时候,宁王一行人已失去踪迹,只在悬崖边上发现斑斑血迹。
“传旨,着萧宇一月内务必找到宁王下落,赐金牌,金州、柳州、禹州三地所有官吏均可调用,若是找不到宁王,也都不用回来了。”
萧宇奉命执掌南军五万将士,南军乃是拱卫京畿所用,非战时不能调用。可如今昭帝竟为了寻找沈南意,调用了南军。
夕阳西下,寒风中,周今宜孑然独立于太极殿前,乱风吹的衣袂轻舞,白衣寂寥。
身后传来脚步声,“起风了,我送你回去吧。”沈南煜目光平静的看向她,如极深的夜,猜不透他眼眸中的情绪。
周今宜脸色微有些苍白:“谢过殿下!我想去看望母后。”
沈南煜若有所思的看了眼周今宜,淡淡道:“一起走吧。”
宫灯下,两道拉长的身影投射在地面上,清冷而寂寞。
跨过一道道雕金嵌玉的高槛,穿过一道道宫门,凤仪宫独立于群殿之中,唯有宫门前的长明灯透出森严而寂寥的光亮。
“儿臣参见母后。”皇后自听到宁王出事的消息后就卧病不起,此刻坐起身子,缓缓伸手拨开半垂的云幄,宫女急忙上前搀扶,皇后看着周今宜一身素衣,半晌,慢慢说道:“宜儿,阿意是不是不在了。”
“母后。”周今宜低唤出声,有泪如倾。
皇后微微颤抖,眼神落在周今宜身上,也是忍不住落泪:“你父皇已下令加派人手去寻找,阿意定不会有事的。”
周今宜眼眸低垂,低泣出声,“母后,若是王爷出事了,我也不想活了。”
“说的啥胡话。”皇后挥了挥手,叫来身边贴身宫女亲自送周今宜出宫。
待人退下后,皇后睁开眼睛,原本眼中的悲哀与颓丧尽扫,露出一丝狡黠与阴冷:“人走了,出来吧!”
“儿臣参见母后。”
“你当初怎么跟本宫说的?如今我们的人一个都没回来,柳风却一口咬定沈南意掉落悬崖。吩咐下去,死要见尸;若是活着,你知道怎么做!”
“是,母后。”
尘影浮动,岁月流转,透过雕花的长窗,两道身影一点点映在光洁的地面上,被一点点拉长。
站在凤仪宫的台阶上,周今宜看着沈南煜修挺的背影在落日的金光下,那背影竟是像极了沈南意。
昭帝四子,容貌才华皆是上流,可性情却无一相似。温润如玉如沈南墨;阳刚英俊如沈南筠;飘逸若仙如沈南煜;淡漠疏离如沈南意。
周今宜第一次听到沈南煜这个名字,是从宫里的宫女嘴里听到的:一身紫裳,身姿高贵俊致,精于骑射,文武双全,翩翩如仙人。
第一次见到沈南煜,是在萧灵儿的婚礼上,是他轻轻一句话化解了沈南意的尴尬。
第二次见到他,她将玉佩交到他手上,他嘴角那云淡风轻的笑一丝丝淡去,眼神幽暗沉重,淡淡说了句:“我只有这么一个弟弟,我不会让他输的。”
周今宜轻轻走过去的时候,沈南煜正立于桂花树下,眼神微闭,神态安静肃然。
沈南煜立在原地未动,缓缓睁开眼来:“陪我去喝一杯吧!”
周今宜黑黑的瞳孔一紧,沈南煜继续道:“今天过后,山高水远、海阔天空都不属于我了。”
见周今宜眉头越皱越紧,沈南煜突然笑了,如春波碧水,清朗如月。
周今宜点了点头。
御林苑位于京郊五里处,是供皇家游幸狩猎的场所,纵四百里有余,聚山湖美景如画。周今宜同沈南煜纵马入内,眼前豁然开朗,丛林山野起伏铺展,天地接连一线,广阔连绵。
“看不出,你还善骑马!”
“那不妨比一下吧!看谁先到前面那片竹林”。
只听一声“驾”,周今宜座下的马已经飞奔起来。
沈南煜嘴角微勾,纵马紧追其后。一身紫衫湛将沈南煜身形衬得洒脱不羁,即便是飞马疾驰,他依旧风华翩翩,俊雅而舒朗。
两人跑了数十里开外,沈南煜的马慢了下来,周今宜座下骏马纵蹄如飞瞬间赶上,回头一笑:“殿下输了。”
将马鞭丢给一旁的侍卫,周今宜同沈南煜一同下马。
“你们都退下吧。”
“是,殿下!”
沈南煜从马鞍上解下两个酒囊,递给周今宜一个。
周今宜扯开塞子,一股清香扑鼻而来,喝了一口,只觉一股醇厚香甜。
“骏马迎来坐堂中,金樽盛酒竹叶香”周今宜轻吟出声。
抬头见沈南煜看着自己,周今宜莞尔:“竹叶青,是王爷常饮的酒,不料您也喜欢。”
沈南煜淡淡道:“那年我七岁,他才五岁。那日,他一个人跪在乾元殿前,整整一天。太阳很大,他滴水未进,我从御膳房偷了一壶竹叶青出来。我当时并不认得他,只觉得这小孩比我还小,眼神却那么桀骜。”沈南煜眼神悠远,淡淡讲述着曾经的那段往事。
说到这,沈南煜淡淡笑出声,“我把酒从他头上洒下去,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跪着,没吭声一句。”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我弟弟。”沈南煜顿了顿,眼中透出薄冰般的寒意:“他没了母妃,可他还有我这个哥哥。”
沈南煜神情淡漠,看着周今宜,继续道:“他娶你,本就是一场交易,终究是我苏家对你不住。”
周今宜淡淡一笑,开口:“夺嫡之争,古往今来,哪朝哪代不是血流成河。自我嫁入王府那日起,周家便站在了他的身后。”
沈南煜深深看了她眼,仰头饮了一大口酒,笑道:“手握生杀大权,睥睨万里河山,还不如自由在在的饮酒来的快活。”
周今宜看着眼前这个潇洒不羁的男儿,想到以后的日子他却要踏上那血雨腥风的道路,只觉心口一滞,“殿下,敬你!”周今宜将酒囊轻叩沈南煜手中酒囊。
往日,端王是最有可能的皇位继承者,可如今肃王有了襄王相助,而凌王又突然回京,且担任要职。一时间,朝中大臣都在仔细掂量着,深怕万一站错了队,满盘皆输。
昭帝辍朝三日,今日才恢复朝政。
殿中所有内侍早已退了出去,只留下沈南墨、沈南筠、沈南煜及襄王、左相宁成及六部尚书。
长案上静陈着一摞奏章,最上面一本正是众大臣联名上呈的奏章。
金銮殿上,昭帝唇角牵着无形的锋锐,像初冬时分湖面上的薄冰,透着冰冷。
昭帝冷冷道:“朕早已下旨,诸皇子中如有钻营为储君者,即国之贼,法断难容。你却命人通过各种渠道散步谣言蜚语,道宁王命丧悬崖。还怂恿众大臣联名上奏,立你为储君。好个兄友弟恭却阳奉阴违的端王爷。”
昭帝一面说,沈南墨一面磕头,回道:“父皇,此事绝非儿臣所为。”
昭帝眼眸扫过左相及吏部、礼部尚书,三人都砰砰磕头道:“臣有罪,臣知罪!可此事实在与端王爷不相干。是臣等私自行动。”
昭帝猛然一拍桌子怒道:“你们可真是忠心耿耿!”
沈南煜面色肃然,目光如水。这是沈南意布的局!怪只怪沈南墨过于心急。此时确是百口莫辩,宁王才刚失踪,突袭凶手尚未抓到,又有大臣上奏立他为储君,如何不令昭帝大怒。
沈南墨极其重重地磕了个头,额头紧贴地面沉声道:“确非儿臣所为!”
“沈南墨私相授受、结党营私,祸乱朝纲,罪不可恕。废黜王爷封号及一切职务,禁足三月。左相宁成、吏部尚书左良、礼部尚书李茂官降三级、罚俸一年,以儆效尤。”
“儿臣叩谢圣恩!”
“臣叩谢圣恩!”
殿中片刻的静默之后,昭帝抬手,大太监李公公轻轻躬身,众人跪安后依次退出大殿。
宁王失踪、端王被罚,一时间,朝廷上下人心浮动。
五月初九这天,燕国太祖皇帝的祭祀活动在太庙的享殿如期举行,此时殿内早就是香烟袅袅,但见殿内正中室供着太祖的牌位,下面摆满了各种祭祀物品。群臣在皇上的带领下对着太祖的牌位行三叩九拜之礼,同时钟鼓齐鸣,韶乐悠扬,佾舞蹁跹。礼毕,祭祀官何大人跪读祭文。
何大人跪读祭文毕,皇上亲领沉香上前再叩再拜:仰惟圣帝,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惟神昭鉴,佑我邦家。圣灵不昧,其鉴纳焉。尚飨!
皇上话音未落,但见太祖的灵位上突然腾起阵阵祥云,冉冉上升,众位文武大臣无不惊得目瞪口呆。
只见七彩祥云越升越高,在半空中虚化出八个大字,却是:宁王不死,大难归来。
众人均是惊诧不已,下面更有人窃窃私语,莫非宁王真是真龙天子,大难不死,即将归来?
正在众人一片熙攘,一声熟悉的声音自远方传来:“父皇,儿臣在此。”
众人回头,只见宁王身披银色铠甲,配青云剑,脸带笑意,从人群中缓步走来,萧宇随侍身后。
原本列队站立的众大臣,自动分开两侧。
“沈南意?”
昭帝不可置信地看着突然出现的沈南意。
一场祭礼随着沈南意的突然出现演变成了父慈子孝、忠臣贤君的戏码。
没人会相信鬼神之说,正如没有人知道沈南意是何时突然出现在守卫森严的祭礼现场。但一切谜团都随着宁王的归来,昭帝失而复得后的喜悦所掩盖。
所有的大臣只能三跪九叩,道宁王忠君为国得上苍护佑,上苍亦有好生之德。
宁王的突然归来,让朝局发生了逆转,原本宁王不受皇上宠爱,可如今大难不死归来,昭帝对他反而有了几分失而复得的怜惜之心。在祭典上,昭帝封宁王为“大将军王”,赏万两黄金、奴仆五十、田地千亩。
雕金卧龙的广榻上,皇帝闭目半靠,看着眼前的沈南意一身青衫,俊冷的美颜,半晌,慢慢道:“此次你大败雪国,安定北境,扩疆三千里,做的很好。”
“儿臣身为皇子,自该为父皇分忧,何况抗敌卫国,匹夫有责,儿臣不敢居功。”
“你倒是谦让,识大体。” 皇帝轻合上眼眸,缓缓说道,“这几年,大燕连年征战,将士常年戍守塞外。如今战事已了,是时候让将士们解甲归田,你也该安定下来了。”
沈南意轻一颔首,“父皇,儿臣认为,北燕虽已重挫,但毕竟雪国是以军武立国,若让他们缓过气来,则难保不会再次发兵。”
皇帝目光落在了沈南意冷静的神情中,脸上叹息道, “你的意思是兵摄北境,威压四疆?可大燕这些年看似强大,实属腹背受敌,北有雪国,南有西魏、百越,而我朝可用将帅却所剩无几。”
“男儿当保家卫国、抵御外辱,请父皇放心,为我大燕,我等自当鞠躬尽瘁。”
“你可以,可这天下百姓需要的是太平。你要记住,为君者,过刚则折,开疆扩土固然可以流芳百世,可守护百姓安宁才是为君之道。”皇帝看着沈南意一身青衫长袍,俊冷的眉眼,半晌,慢慢说道:“你像极了你的母妃。”
沈南意略觉意外,下意识抬起眼帘,却见皇帝抬手,“下去吧。”片刻的静默之后,沈南意轻轻躬身,跪安后退出宣室,去了凤仪宫。
一进来,皇后就紧紧抱住他痛哭,倾述着这半个月来的思念与痛苦。
“皇儿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皇后泪眼双垂。
“母后,儿臣这不好好回来了。母后,您别难过了。”沈南意轻声抚慰着皇后,扶她坐下,细细诉说当日之事“母后,儿臣当日遭奸人所害,负了伤,又与手下人散了,所以未能归京,也没能及时传信回来,后来多亏了萧将军找到儿臣。”
皇后将眼泪忍下去,怒道“究竟是谁如此胆大,敢谋害皇子,若查出,定诛九族。”说着说着,又是忍不住落泪,沈南意少不得一番安慰。
月光暗淡,白玉雕栏琉璃瓦,朱红色宫墙深深。紫檀雕花软榻上,慕容皇后翻来覆去了许久,终是无法入睡,心中似堵得厉害,她索性掀开帐幔下了榻,走到窗边瞧了一眼外面的天色,扬声唤道:“来人。”
“是,娘娘。”立即有一个拢着手的宫女应声进来,正是凤仪宫的掌事宫女紫语。
“传她进宫。”
“是,娘娘。”紫语恭敬地答道。
深夜,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凤仪宫中。
“啪”的一声,上好琉璃盏碎了一地,“亏本宫枉信了你。如今,那孽子不仅平安回来,还挑了在祭礼上出现,如今朝野上下都道宁王大难不死乃天命所归。”
“母后息怒。当日我们的人已经追查到宁王下落,不料他早有准备,周边都是高手,我们派出去的人竟无一人生还。”
“你说他身边都是高手?”皇后猛地想到了什么,怒道:“竖子多诈,当日金州一战大难不死,他定是有所察觉,早早做了准备。凌王入仕,他又死而复生,一切哪有那么巧!”
来人心头一阵寒意,“母后,宁王一事儿臣定会调查清楚,儿臣今日前来,还有一事要禀报,母后请看。”来人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小札,呈交于皇后。
“秉母后,这寒风阁是京中刚开不久的一家酒肆。按说天子脚下,酒肆遍布本非奇事。可奇在寒风阁一天只接待三品以上官员,一天只接待三位。所有来的官员都需提前一月投贴。我派人查了整整一月,却是查不出丝毫,所有官员到此只是谈风月之事,并未涉及朝政。寒风阁的主人,至今从未有人见过。”
慕容皇后凌厉的唇间慢慢的,逸出一丝似笑的锋芒:“寒风阁,有意思。不论是敌是友,给本宫盯紧了。能为我所用则好,若不能的话,你该知道怎么做。”
“是,母后。”本是初夏,月朗星稀,此时却恍似秋冬深夜,夹杂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