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帝二十年秋,慕容氏谋逆,事败。
燕京城白幡如海,一夜间冷雨成冰,纷纷扬扬的落起雪来,竟是入了冬。
飞雪静谧,宫城外连绵数十里的硝烟战火与那殷殷红血,都被这悄然降临的白雪无声覆盖。
大雪过后,晴空耀目,碧蓝如洗。
东宫,烟霞湖上水光淡淡,飞叶轻舞。周今宜坐在摇椅上,听微风阵阵,花香袭人,分外自在。
忽闻有轻微的脚步声自门外传来,一人脚步轻快,步履落地几不可闻,后头还有一人却是迈步拖沓。
“主子,人带来了。”
周今宜放下手中茶盏,眼光越过沈尧,看向他身后,笑道“阿尧,你办事是越来越利索啦。”
“下官.....参见太子妃娘娘!”
周今宜露出一丝轻缓的微笑,“刘御医,素来听闻你的医术在太医院中亦是首屈一指。我近日身子略有不适,有劳太医来这府中一趟。”
刘御医原来是连夜出城,却被沈尧拦截,一早绑到宁王府。
此时刘御医额前隐隐带着丝冷汗,垂头道:“微臣惶恐。为娘娘分忧本就是下官份内之事。只是今日下官并未当值,所以不曾携带一应用具,还请娘娘准许下官回去准备一二。”
“也好,只是怕刘御医此时出了这里,若想再回来就难了。”周今宜看着刘御医,缓缓说道。
刘御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娘娘...下官...下官...”
“我要问什么,你想必也清楚,把你知道的说出来,我也绝不为难你。”
刘御医只觉得冷汗连连,还是咬紧牙关道“下官愚钝,实在不知”
娘娘所问何事。”
周今宜眸光微冷,微一示意,沈尧转身出去,不多会儿,有侍卫抬了几副担架进来,白布一掀,竟是早已死去多时的王御医一家老小。
刘御医浑身颤动,只觉悲从中来,不由得嚎啕大哭。
“你以为你衷心为主,却不知你主子早已下令只待你出城之后就斩杀殆尽。何况,如今大局已定,你以为你主子还能护得住你?”
“沈尧”周今宜并不高的声音淡淡响起“既然刘御医啥都不知道,送他出府。”
周今宜转身坐下,拿起手中茶盏,茶温正好,掀开茶盖,几朵花瓣浮浮沉沉。
刘御医确实跪着前行,扑倒在周今宜面前,老泪纵横:“娘娘,不是下官不肯说,只是下官一家老小都在他们手上。虽说如今太子殿下拨乱反正,可是下官还是不敢冒险。”
“若非沈尧提早了一步,此时你看到的便是你一家四口的尸首。如今你妻儿已被妥善安置,你放心说来就是。当然,你若不愿,我也会派人将他们送出京城好好安置,只是你却是走不出宁王府了。”
事已至此,刘御医垂头道:“谢娘娘大恩,下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陛下究竟是怎么回事?”
“禀娘娘,表面上看是忧思过甚,卧病不起,实则是中了毒?”
“可有解?”
“沫毓香,产自南疆,遇血则化,深入五脏六腑,会让人心神日渐萎靡,直至昏迷不醒,七七四十九日,如今是为时已晚。”刘御医说完,已是满头大汗,面如死灰,此时更是以头磕地,痛哭出声:“下官自知罪该万死,只是稚子无辜,但求娘娘开恩饶过。”
周今宜的手一抖,纤细的手指划过,打翻了茶盏。
“沈尧,带下去。”
“谢娘娘开恩”刘御医以额触地,抬起头来,只见太子妃早已起身,却是步履微跄。
天色向晚,暖暖余晖洒落。
一骑白马停在府门前,沈南意匆匆走进来,周今宜抬头看向他,看到他苍白如纸的面容,心中一生长叹。
风多响易沉——
史册记载,昭帝二十一年秋,襄王谋反,□□,史称霜月之变。
乾元殿外白雪皑皑,有微许青翠从雪中冒出,阳光落了淡淡一层,寒冷中带着几分暖意。
沈南意从玄门进,紧锁着眉。沈南意看到昭帝的瞬间,眼中无法掩藏地略过忧伤。
因为他母妃的关系,幼时他总是刻意避开昭帝,父子二人一年之中也唯有那几次盛大的宴会才有机会见着。
短短数月,已是物是人非。
沈南意唇角微紧:“....父皇请保重身子。”
昭帝眼中泛起淡淡微光,垂着眸:“这些日子难为你了。”
二人沉默了片刻,沈南意往后退了一小步,对着昭帝行了个大礼:“天命昭昭,终有轮回。如今慕容氏已然伏罪,当日宁园一案皆有她暗中操纵。儿臣叩请父皇为母妃平反。”
昭帝见他如此,心中狠狠地一酸,眼中的泪禁不住便落了下来。
片刻的失态,昭帝很快恢复了平静:“朕是天子,杀伐决断、逐敌护国,这是一朝天子的职责。朕累了,你退下吧。”
“慕容氏逆党精心编织,构陷母妃,害母妃惨死。如今更是谋害圣上、谋宫篡位,罪无可恕.....陛下所谓的杀伐决断、逐敌护国,便可颠倒黑白、是非不分?”沈南意的声音如薄冰蔓延,沁入心髓。
“放肆!”昭帝震怒“当真以为朕不敢杀你!”
日光透过窗棂,沈南意脸色惨白,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悲痛,“生母一身清白,岂能任凭污蔑。纵君威雷霆之下,为人子者但求个公道。”
昭帝淡淡垂眸,一丝悲悯浮掠而过,与眸底的悲怆交替,化作一片幽深。
“你下去,朕自会给你一个交待。”
待沈南意走后,昭帝下了道御令,“传慕容氏!”
雨过天凉,秋风满阶。
穿过狭长的宫墙,在宫城的最右侧便是永巷——落木萧瑟、黄叶翩飞。
一双黑色的皂靴闯入视线中,李公公屈膝跪下:“陛下唤您,还请您走一趟。”
慕容氏将头慢慢抬起,暮阳西下,有着几分凉意。
“内务府供上的熏香,陛下这几日可还在用?”
“陛下近日睡不安稳,太子妃进了几味安神助眠的药材,陛下用着倒是比往日好多了。”
“那就好”慕容氏登步辇,嘴角裂开一丝笑意:“今日的晚霞分外绚烂,只是以后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日落星升,夜幕将重重叠叠的宫阙笼罩住,明亮的宫灯依次挂起。慕容氏站在殿外,身上落了一层厚厚的雪。
她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他。
慕容氏只觉得恍如隔世,抬头便看见不远处,昭帝一身青衫便衣,站在殿门口,隔着皑皑白雪,与她遥遥相望,眸光泓然。
一瞬间,时光像是静止了。
恍惚间,她又看见了他撑伞走来的模样,玉冠束发、眉目微蹙,像是在心疼她.....
殿内宫人都退了出去,李公公掩门前低头低声解释道:“陛下近日日夜咳嗽,睡不安稳,今早服过药,才有所平复。”
走入殿中,已经撤了龙涎香,有着淡淡的药香味弥漫着。
慕容氏侧过头去,敛眉道:“陷害忠臣、勾结谋逆,桩桩件件,均是罪不容诛。而今圣上传召逆贼,又是为何?”
“死的确是件很容易的事,不过是一段白绫、一壶毒酒,甚至是一段猜疑。”昭帝语气一点点变得冷冽,“咨尔慕容氏,乃丞相慕容奇之女也。钟祥世族,毓秀名门。性秉温庄,度娴礼法。兹仰承太皇太后慈命,以册宝立尔为皇后正位中宫,以母仪天下。立后诏书是一早就拟好的,上面写的从来都是慕容茹汐。”
宫城里的冬日格外的漫长,即便用上了最好的银丝炭,此时的乾元殿还是那样的寒冷。
听着昭帝将立后诏书一字字念来,慕容氏惊然抬头,只觉得通身寒冷。
“为什么?”她喃喃道:“竟原本便是打算立我为后......”
为什么会这样?
野旷天低树——
慕容氏抬起头来,暮色染红了天际,她忽然想起那年,他刚承皇位,她年华正好,十里红妆,沈冠霞帔,被迎进皇宫。
虽受十六王爷阻拦未能封后,他却为她开了先例,甚至不惜与十六皇叔起了争执,让她以妃子之身,从太极门正殿入。
嫁与沈户,是她此生最开心的事。只是从青梅竹马到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如同天下所有的夫妻,新婚的炽热终究被时间消磨,由浓转淡。
慕容氏第一次下令杀的人,是新入宫的年贵人,中郎将的独女,唤作如熙。
第二日一早,慕容氏刚梳洗完,沈冠还未来得及戴,昭帝就匆匆赶到。
“德妃,朕知道年贵人是跋扈了些,可她才十六岁,朕不过是娇宠了些,你又何必真下手杀了她?”他抓着她细弱的手腕,双目通红。
“她留不得。”慕容氏一使力,抽出自己的手。年贵人何止是张扬跋扈,她父亲中郎将年丰与十六皇叔勾结,而年贵人不过是他们手中的一颗棋子。在年贵人的寝宫里搜出来了朝廷兵库账册。
昭帝初登帝位,表面上海晏河清,君臣和睦,实际上外有北胡虎视眈眈,内有十六皇叔心藏叵测。
而他又心性软弱,狠不下重手,眼见贼子越来越张狂,慕容氏不得已只能为她私底下平衡各方势力。
可昭帝不信她,她又何必解释。
“慕容茹汐,曾几何时,你变得如此可怕。”昭帝的手中空落落的,眼前的女子灿若桃李的脸在他眼中看来满是血腥狰狞。
听了这话,慕容氏闭上眼,却是一言不发。
那晚,昭帝宿在了新晋美人姚答应那。第二日,下旨追封年贵人为年妃,年丰加封二等爵位,离京调任淮阳。
从此,昭帝开始疏远她。
他雨露均沾,专注于朝政,后宫之事概不过问。
她为他做了很多不该做的事,结果不过是将他越推越远。
后来,沈户遇到了宁钰——有着江南女子独有的娇俏与温婉的女子。他为她荒废后宫,独宠一人,甚至修建了宁园,将她好生护着。
他爱宁钰的纯洁、良善,她却要偏偏将她毁去。
多年后,当他携她登上帝后之位时,四目相望,犹如陌路。她总是平静端庄的坐在后位上接受新人的朝拜,带着温婉大方的笑容。
母仪天下,她无可挑剔。
暮色昏沉,慕容氏目光迷离,为自己斟了一杯酒,掩面将酒饮尽。
她搁下酒盏,低声道:“我慕容茹汐乃是重臣贵女,治世之能臣,乱世之枭雄,我自是配做你的皇后。”
好像又回到了十三岁那年的除夕宴。天际炸开眼花,年轻人的欢声笑语穿过整个长春殿。一轮诗词下来,慕容氏拔得头筹,她意气飞扬。——慕容茹汐,三朝元老、当朝丞相慕容奇的独生女,那时的她朝气蓬勃又大胆的很。
先帝笑问:“可有什么想要的赏赐。”
她朗言道:“我慕容茹汐愿效仿木兰,投身戎马,卫国杀敌,护大燕一世安宁。”
可到头来,她这一辈子都被困在了宫城里,更是成了自己曾经最厌恶的人。
她嗤笑着问他:“这一路走来,脚下尸骨无数。你说可不可笑?
酒入心头,不知是毒性发作,还是心确实痛到机制,慕容氏的喉中突然咯出腥甜,暗红的血溢出嘴角。
“我慕容茹汐贵为丞相府嫡女,自幼研读四书五经、兵书谋略,却一生被困在这城墙之内,做尽了坏事。这一生,竟是从头错到尾,可笑,可笑至极!”慕容氏望着昭帝,眼中仅有的一丝光亮终于消散。
她伏在地上,行了大礼:“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梦醒一晌欢,终与故人别。沈户,若有来生,愿死生不复相见。”
他知道,这是她的诀别。
昭帝将她轻轻地抱入怀中,她气息微弱,临终之际呢喃道:“错了,竟都错了!”
沉入黑暗前,慕容氏恍惚听见有人说:“你先去,我很快就去陪你。”
他将她抱入怀中,血染衣裳,像是那年嫁衣如火。
六宫鸣钟,昭帝守在慕容氏身侧一夜无眠。那个聪慧骄傲的姑娘终是离他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