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二年：明月又上小重楼 第17章 【番外】嘉德帝姬

1.

左等右等，方等来了通传的卫士。

他们将帘子挑开，送出一个少年人。

少年衣甲戴刀，眼锋与他微微一错，先颔首道：“大堂兄好。”

完颜宗磐笑了笑，未出一语。于此，那卫士延请宗磐入帐，宗磐将面上骄色略一收，趋步而去。女真建国，一切草创，这燕山府的皇帝寨不堪与中原宫室相比。大帐内，只拱立着几名小婢，陈设素简。宗磐跪右膝，拱手三拜，忽闻上头开口道：“蒲鲁虎，你夤夜而来，又为什么？”

“求阿爹赐婚。”

完颜吴乞买不禁失笑：“我方与兀术再议海上之盟，你倒儿女情长起来！自盈哥儿去后，你不是称誓不续弦吗？”

“这女子也非别人……”

“哪一个？”

“翰林学士韩昉之女，小字昭奴，年十八。”

“韩昉……”吴乞买稍一顿，心念转动，“韩昉其人为天庆二年进士第一，以孝闻名；本在辽地为官，今降我大金。他调养出的女儿，必不会差。你看上了，也委实不好苛责。可是……蒲鲁虎呀，这昭奴，我是要指与兀术做侧室的。兀术算是个大人了！倘按哥哥生前的意思，必将乌延家的三女配给他。哥哥糊涂！乌延氏不在九姓，如何与我完颜家的男子匹配？再赏他一名美女才行……你看你！这就变脸了？天下女子何其多，你怎就要定这一个？你府中不也蓄了些美婢吗？今夜却到我跟前充情种了！”

宗磐忍气咬牙：“天下女子何其多，四弟怎就偏偏要同我争？”

“唉——”

宗磐扬声：“他要几个美人，我大可送他几个！”

“也罢！”吴乞买松了口，“二十好几的人了，何来这般孩气？那女子说到底也不过是肉身凡胎罢了，又不是金铸的、银雕的，还值当你们做兄弟的争来抢去？我向韩学士提一提……”

2.

只二三日，话传至韩昉耳中。

韩母郭氏性温良淑德，当年榜下择婿，选中了韩昉这个“绿衣进士郎”，只昭奴这一个女儿。听闻赐婚一事，郭氏忐忑，迎韩昉道：“相公可还记得一桩旧事？昭奴四岁时，有个相士起卦说此女有‘后相’，必嫁与帝王家。那蒲鲁虎可是大金国主嫡长子啊。说句胆大的，继承大统，指日可待！你老说，金太祖儿子虽多，最成器的不过斡离不、兀术二人。从前，兀术年少，犹不足言嫁娶，你就惦着要他做女婿。但照妾身看来，蒲鲁虎方是良婿！这是……要应了卦象了？”

“蒲鲁虎骄躁，恐难成事！”韩昉摇头，有侍婢来进了一盏茶；他吹开浮沫啜一口，十分困惑，“昭奴一向养在深闺，何至招来此事？”

郭氏便叫丫鬟将昭奴带上来，问她可与宗磐有交。

“女儿半步不出门，怎会私见男子？除非……几日前，丫鬟们说山上梅花正好。我贪看此花，又见好几个打猎的人经过，为首者像个‘郎君’。他们围在坡下看了一会，也不知是看花，还是看人……他冲我笑，我没理呢。”

不久，郭氏悄悄令人问卜，占一大吉，方与韩昉为女儿应下婚事，但求以汉家礼仪结亲。

完颜宗磐便下三金为聘，奉上金钏、金镯、金帔坠儿；定制一顶珠翠团冠，上插四时绢花。这冠子正中托着一颗硕大的东珠。

大婚之日，撒豆谷、跨马鞍、三拜成礼。

到合髻、交杯时，昭奴坐在喜床头等了又等，却不见来人。丫鬟襄儿将窗子掩了，说：“外头正大雪呢！”又来替昭奴卸下花翠、冠子，端了银盆，将一层契丹佛妆洗尽。所谓“佛妆”者，以红绿涂面。铅华一净，方在灯下现出一张花面来。昭奴十八岁，明若春燕。她捧了冠子来看，忽现笑痕：“戴时不觉重，却原来嵌着颗这样大的明珠呢。”丫鬟阿沅也笑说：“可见蒲鲁虎郎君是动了情的，倘无十分的心，还弄不来这等宝贝呢。娘子当日在花下所见的，是他，真真是‘花为媒’了。只是，郎君在外宴饮贪杯，还劳娘子再等一等……”

“都下去！”

是宗磐推了门。

他酩酊大醉，酒也香，声也浊。

因鸾帐重重，昭奴觑着他，只是一个大红的影子。

这影子临近了，将帐子揭开，手上是红绿彩所绾的同心结，一张脸二十七八岁，眉聚冷锋。

襄儿道：“郎君、娘子请饮交杯。”

“昭奴……昭奴……”他念叨着，酒深不清醒，“不揭盖头不知你如此配得红色。”将丫鬟们轻轻拂开，“不喝了！再喝不下了！我为磐石，尔为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昭奴来迎他，便被他揽腰，在额上亲了一下。

3.

一日，襄儿、阿沅在院中带来了一套茶镣子，有燎笼、汤茶合子、汤茶托子、汤茶盘、茶匙、汤瓶、熟水榼子、撮铫等。金花鸟盏，翡色小瓯，银炉汤鼎，无所不具。

“这是建州龙凤片茶，固不及北苑贡茶，但它只留惊蛰朝日前的两叶芽心，属第三纲、第一品的好茶呀，又叫‘龙园胜雪’。当用山泉烹之，再以一钱龙脑点汤，引其香。宋人说：‘采茶之候，贵及其时，以谷雨前五日为上。烹茶旨要，文火为先。汤有三大辨十五小辨。一曰形辨，二曰声辨，三曰气辨。如虾眼、蟹眼、鱼眼连珠；如初声、转声、振声、骤声；如气浮一缕、二缕、三四缕……茶有真香，有兰香，有清香，有纯香……茶以青翠为胜，涛以蓝白为佳。煮茶用银瓢，品茶用白瓷。’”昭奴说道，“这‘龙团凤饼’实在难得，一饮涤昏寐，再饮清我神，三饮便可得道了！”

“如此好物，正是郎君托人送来的……”

“无端端的，提他做甚？白白糟蹋了好东西！”

阿沅因劝：“娘子何至于与一个死人争呢？”

宗磐曾与蒲察氏的一个叫盈哥儿的女子指腹为婚、两小无猜，还育有一子阿虎迭，今已十四岁。盈哥儿在阿虎迭三岁时病卒。宗磐追怀亡妻，在府内置一静室，收纳遗物，有裙衫、首饰等。既已新婚，他亦与昭奴烹茶为乐。而昭奴一日怒起，心中不满，竟焚其裙衫，砸其妆奁，毁其手书，砍其亲植绿萼梅。宋人有诗唱此梅，曰：梅乎梅乎本清绝，花如白玉枝如铁。宗磐闻而亦怒，执马鞭欲打，终未动手，那一鞭子将断树抽得花落如雨，不久即南征而去。

夫妻数载，聚少离多。

4.

靖康二年，宗磐纳赵佶长女嘉德帝姬，只因喜她左眉尾一点细痣，像极盈哥儿。

5.

天眷元年十月，太师宗磐自恃为太宗嫡长子，不得皇位，心常怏怏，骄恣愈盛；与宗干相争，当完颜亶其面即拔刀相向，都点检萧仲恭大惊而呵止之。完颜亶始禁亲王以下佩刀入宫。不久，宗磐又与鲁国王昌（挞懒）、陈王宗隽相结互谋。宗磐送挞懒紫电剑一柄，又知宗隽习汉俗、好文采，特以前朝浣花笺相赠，由是结为一党，主持天眷和议。朝中多有非议，异声渐盛。天眷二年七月，宗磐、宗隽谋反伏诛，坐连滕王宗英、虞王宗伟。先有郎君吴什谋反，罪下大理狱，累连宗磐等。是日，完颜亶用宗弼计，以朔日召诸王，阴设伏兵，命完颜希尹之子达勒达执之。达勒达素有智略，力兼百人，遂从后执二人之手，献于完颜亶。宗隽以完颜亶亲叔父、深负才望，完颜亶听宗弼言，提之以制宗磐等；今亦与宗磐谋逆，完颜亶怒而斥之：“罪在无君，岂容倡乱！”刀斧将落，宗磐大笑：“唐有始无终者明皇，金有始无终者，尔完颜亶也！”之后，宗弼因杀诸王、平叛有功，封都元帅、越国王。韩昉上书，为女求情。达勒达立功，封昭武大将军，循元宵放偷之俗，将强纳嘉德、昭奴。希尹得知，处以鞭刑。达勒达因杀宗磐、宗隽，连日惊悸不安，梦呼数声“蒲鲁虎害我！”，瞠目而死，闻者无不恸之。希尹将献嘉德及其女为质，嘉德于入宫途中自绝，昭奴也在庭中绿梅下以短匕刺腹，追随殉死。

6.

轻匀两脸花，淡扫双眉柳。

她只是贪看冬梅，久久伫在坡上。

襄儿取来了一管玉箫，在这红梅白雪的琉璃世界中，她立而弄箫，飘飘欲飞，演的是《凤凰台上忆吹箫》。

一群男子打马而过，居中那人仰目，对昭奴笑了一笑。

死掉的大金才是最好的大金，死掉的宗弼才是最好的宗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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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番外】嘉德帝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