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二年：明月又上小重楼 第10章 重逢

乍一进帐，就见一个汉袄小儿正伏在书案玩毛笔，模样儿乖，文文静静，几如一个粉雕玉砌的女孩儿，还舔着墨水，满口都是乌漆漆的。笔是紫笔，墨是徽墨。案上还以铜镇纸各压了一篇千字文、一篇《燕山亭·北行见杏花》，“羞杀蕊珠”，纤质流丽。旁有婢女急忙夺下他手中笔，牵这小人儿去给完颜宗弼看，催说：“快叫爹！”又补上一礼，“四太子，这是宽儿，已三岁了。”

完颜宽一偏头，瞥向生父：“你就是四太子？”

婢女又催：“快叫爹！”

“我不学你，我须晓文墨，通道理，不做那磨牙吮血、杀人如麻的强盗！”

婢女先慌了：“郎君，这必是那些南人教的！”

“是他们教的，还是她教的？”完颜宗弼眉心似拧，而终未动怒，半蹲下来问儿子，“说吧，是不是你娘亲教你这些的？”

完颜宽受此逼视，便生了怯，耗子似的嘤嘤两声。

天地一片寒冻，羌笛怨柳，落尽琼雪不堪惜。

“我想起一句诗来：小重楼，心恨久，千里虏骑踏春碎……”

“你恨哪个？”

他撩了绣帘，一手还拖带着小宽儿。

“宽儿过来——”圆珠招招手，将儿子招进怀内，擦一擦小脸儿，又冲完颜宗弼笑道，“四郎君回来了？”她这一笑，柔似春水，美如春花，虽非春风，尤胜春风，反叫完颜宗弼不好发作了。正妃之帐，美轮美奂，锦毯绣榻一应俱全。壁上镶着一只熊头，几上摆了对鹿角。圆珠与善娘子已对坐在席。善娘子闻声而动，来扶他入帐，一面行步一面笑：“郎君是何时引军北还的呢？我日盼夜盼！这回南下，必是打了不少胜仗、赢了不少战利吧……”一旁有两个丽装少女在逗弄一个小男孩儿，正是长子完颜亨。他去抱长子，入席郎朗而谈：“我完颜家的儿子，必得精骑射、擅刀剑，不需学那些酸腐臭烂的文章。只看赵宋，便知文人误国！”

善娘子笑吟吟：“亨儿还小，虽拉不开弓，可爱玩它。”

完颜宗弼不理，发难道：“珠儿，你倒挺会教儿子，说他老子是强盗！”

善娘子笑涡一滞，转望圆珠母子。

圆珠可不怕，摸一摸宽儿新剃的头，青青的，有些扎手。

“我差点死在黄天荡！”完颜宗弼冷哼，将脸转开，“你还来气我！”

圆珠又刮一刮宽儿的小鼻子，眼睫不抬，檀唇含笑：“四郎君是强盗，我是强盗婆子——并不差多少。”

“你就爱逞口舌之快！”他这气来得更急，“有了儿子也改不掉这毛病！”

完颜亨忽插道：“阿爹不生气，不生气。”

“乖，我不气！”完颜宗弼笑将此子哄一哄，扭脸又叱圆珠，“带你这宝贝儿子下去吧，今日新归，不伤和气。”

这夜，风如啸，雪纷飞，圆珠将睡，那丹红绣花的被子一沉，她就知道是完颜宗弼来了。

“我差一点……差一点死在黄天荡……”

“郎君，珠儿困了。”

他也委屈，但仍含笑打趣：“还在为白日的事生我气？你真小气。”

“三四日前，来洒扫的人碰跌了阿娘的骨灰瓮……”她只以背相对，“我将骨灰扫拢，拿新罐子盛了，再跑去崖边扬了个干干净净。人生一世，红尘污浊。像娘这般来去干净，真好！阿爹积病已久，瘦骨支离，活不了多少日子了。他是琼阙华宇上的一只鹤，怎禁得起幽囚岁月？我晓得，天下人都恨他！八岁时，却是他抱我临帖、作画，一边笑一边说：‘珠儿有才若此，来日必得佳婿。’……四郎君，珠儿一介凡人，也会老，也会死。到时，你也把我烧了、洒了吧。”

“三年不见，只想和我说这个？”

“求郎君答应珠儿……”

“珠儿，你虽是我抢来的——”他半哄半劝，细细地说，“我们做了夫妻，添了儿，还不好好地过？生死之事，切莫再提！之前，那些打打杀杀的话，无非因你一再插手国事、思恋旧朝，我才讲来吓唬你，一时之戏言又怎可作数？说来说去，你是为哪个才同我置气？为襄云、罗罗么？我不过可怜她们，才收在王府，以作婢女，早将这对姐妹放走嫁人了！哦，是为阿善？在我大金，惟女真贵女可做王妃、做正妻，我万不能以皇子之身公然抗我先祖之法。而皇上所赏美姬，我也不能不纳下。名分是虚，情才是真！否则，为什么我一回京就第一个来探你？我这背上箭疮四处，可还没好呢……我知你苦闷，每不肯易服，已叫人备下些宋制衫裙，那丁香、蜜合、茜红之色亦十分衬你。我在军中闻有南逃帝姬，一问非你……我怎舍得你？你又怎舍得我？你赠我的丝帕，我贴身而系，纵负重伤，九死一生，未敢污损一丝一毫。此番南征，我新得赤珊瑚一盆，鲜艳欲燃，高可两尺。北地远海，哪曾有过这等至珍？我明日也差人送过来……”

“寒台秋思怜娇娥，泪滴珊瑚眠不得。”圆珠倦懒，“郎君可听过此诗？”

“我怜你，便也怜宽儿！”他忽忸怩起来，但允诺道，“放心，宽儿终归也是我的骨血，我必不薄待他。今后，我会手把手教我们儿子骑射。宽儿，宽儿，是‘宽仁’‘宽厚’之意。闻说宋人之俗，是以‘浴儿包子’作喜礼。你生孩子时，我不在，这便将‘浴儿包子’补给宽儿，有玳瑁环和象牙棋子，都是你爱极的风雅之物……珠儿？又睡了？”

她渐渐不应了。

“你喜欢我吗？”

天与地，风与雪，都仿佛一静……

圆珠方一阖目，似作梦中语：“郎君痴心，珠儿感激。”

完颜宗弼不再多言，背过身睡了。

他们相隔不盈半尺，却胜万水千山之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