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二年：明月又上小重楼 第1章 楔子·弦

已近黄昏，也许不会再来客了。

岸柳当风袅袅而招，翠影中楼船来去。那巨帆如贝，白而鼓胀。等又一艘画舫游远，方见那柳丛马舍下一张圆石凳，凳上坐一个年少的马贩子。不绾发髻，但以一条葛带低低懒懒束辫。衣皆左衽，袖窄三分。盘领绲以金银边，襟扣结作两朵宝相花。一袭驼色暗菱纹绢纱襕袍飘然，散缂金地牡丹卧鹿图，花、蕾、枝、叶四时俱全。白玉螭虎勾带在腰，袍摆亦开四片，下露松绿春水秋山丝绵蹬带裤，革靴饰一对云头金夔龙，俨然北胡之风，一派风流。虽装点得金章玉质，到底天然不驯。

哪像个小贩，分明世家紫府。

天会二年，三月三上巳日，狼烟起，而烽燹还未烧来玉京。

昨夜细雨春梦好，行船则行船，坐轿则坐轿。骑驴则骑驴，挑担则挑担。吆喝的卖杏花，说书的演《柳毅传》。

勾栏瓦舍唱梨园，蛾儿雪柳黄金缕。

他左右不避，在柳畔试一个面具，面具方正庞大，带羽，白额立眉，血口獠牙，漆五色艳冶，一双目洞挖作浑圆，近妖，似鬼，如神——这是春祭面具。

海翎儿那么骄傲，却也在靶场将萨满面具输给了他，下一个输的，定是她这一整个人。

她美胜一朵折枝梅……

他回味了了，方倚柱侧坐，将它盖面而眠。

“……有人么？”

他顿受惊扰。

是个廿四五岁的公子携家仆之类下乌篷船，来问自己买马了。

日头向西，往来人脸上、衣上都镀了辉、施了彩。这一大堆须眉里还娇娇藏着个小钗裙，被护在臂下。有多小呢，才十二三岁的形容，却衣饰琳琅，金香囊，朱地翻鸿裙，那额心点了一朵——佛前清供三瓣莲。非富即贵。春风春影，春水春花，春鸟春虫，春心春意。一弯虹桥婀娜，那船头还在一漾一漾。他也不急，面具下的一双眼……

眼是情苗萌，心为欲种深。

“卖杏花呀——卖杏花呀——”

他便笑，这笑不知因何而发，也不知意味几何。

她不得见他颜面之黑白，却也从他眼内读到，他在笑……

五内将焚，六神无主。

“十二弟！有客了！”

——并非汉话。

此人叫着，一转身解了面具，才叫小丫头睇见他威悍又细盈的腰上原还挎着一长刀、一短刃。长者三尺四寸一分，刀锷上踞着只赤铜狼。胡刀，与中国不同。俗本鸷劲，人多沉雄。马是胡马肥，人是胡人凶。他挟此面具，浮浮荡荡往马厩另一头去了，但留一个侧面给她，哦，高鼻梁，睫毛尤深，一两分笑纹仍残……

骏马也无他俊，利刃也无他利。

她像第一回看见男人。

爹爹，阿兄，哪比得过他。

他们有人的规矩，而他全然没有——野极了。

一个小少年拎了个铁桶出来，管那贩子叫“四哥”，又见有客，便来招呼。与众言谈间，大哥又一躬腰，笑眸满满问向她：“珠儿，你也来挑一挑，好么？别怕，这可是天子脚下，是大宋汴京啊。”

她便也跟去选马。

有了——这额上戴星、四蹄踏雪的玉骢马，它的尾鬃可制天下第一的弦。

“翠绮”，正是天下第一的琴。

大圣遗音，龙池凤沼。七弦十三徽，九霄环佩双雁足。髹大漆，填宝钿，金银平文镌铭“寒潭印月，孤桐飒裂”——好琴！天下第一就当配天下第一。她想着，依稀懵懂，再从一色高高的马鞍间偷睨那个男子，而这一回，他只以背对她了。不见他目光如何——寒射，直利，亮极，有形无形之迫逼，一眼强如万眼，毒到她，一把钩出她五脏六腑来——不知如何了。抚琴撩弦，笑则撩心弦。笑什么？她可笑么？是呀，与太子溜出了宫，她无知，她惊于一切，看不尽东京梦华，看不够这一个大胆的、神俊的胡人——不可再盯他了！待他们乘舆辇回抱琼阁，便知红墙之内，皇姊们刚分好了一盘扇坠儿。水晶葵盘摆上来，她们在月下各拣所喜，万字结，团锦结，雀头结，藻井结，琵琶结，双鲤结，一炷香，朝天凳，梅花，柳叶……结，结，解不开……分已分尽，但给她这个九妹留了一只系同心双钱结的小小的琥珀坠儿。

同心，同心。

那凝然的结晶里，可见一瓣细零零开花的翅……

无情有情，皆由人分；青红皂白，黄土一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