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期最后一晚自习,玻璃窗上的冰花在煤炉热气中悄然融化,水珠顺着窗棂蜿蜒而下,在沈莺悦的笔记本上晕开一小片潮湿。钢笔尖悬在账本上方,37.5这个数字被反复描摹,墨水在"代写作业"四个字上结成深蓝的痂。
"小心教务处。"陆远洲用橡皮擦去最后半句,橡皮屑落在两人交叠的棉衣袖口。他的食指突然停在"五角黑市"这个词组上——上个月他们蹲在纺织厂后门交易时,联防队的红袖章曾擦着沈莺悦的发梢掠过。
沈莺悦的笔杆轻轻敲击搪瓷杯,杯底还沉着几片茶叶梗。她在账本背面画了栋歪斜的楼房,箭头指向"深城"两个字:"柏远跟表哥都说,那边现在盖房子像搭积木。"铅笔突然折断,石墨粉末沾在她虎口,像极了陆远洲父亲车间里的机油。
窗外传来积雪压断树枝的脆响。陆远洲从棉袄内袋掏出个牛皮信封,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外汇券:"我拿工业券跟留学生换的。"他的小指在桌下勾住沈莺悦的毛衣线头,"等开了春......"
话没说完,管理员的电筒光柱扫过他们紧挨的膝盖。沈莺悦迅速合上笔记本,封底露出半截深城地图——那是从父亲珍藏的《参考消息》上剪下来的,边缘还留着油墨的腥气。
巷口的积雪被踩成了灰褐色的冰碴,陆远洲的翻毛皮鞋在沈家门口的青石板上蹭出两道泥痕。他左手拎着的行李袋突然轻了——沈明峰不知何时已经接过女儿的那只,右手却仍虚悬在沈莺悦背后,像是护着件易碎的搪瓷摆件。
"爸!"沈莺悦的羊绒围巾散开半截,露出里面藏着的深城建筑图纸。沈明峰的目光在那卷图纸上停留片刻,又移到年轻人冻得通红的耳尖——那里有道新鲜的刮痕,是上周帮莺悦搬绘图仪时被铁皮划的。
"陆家小子。"沈父突然用烟斗敲了敲廊柱,惊飞了檐下的麻雀,"听说你们系主任要保荐你去计委?"
沈莺悦的棉鞋在雪地上打了个滑。她没想到父亲会突然发难,更没想到陆远洲竟挺直了脊背:"是,但我打算..."
"打算带着我闺女去深城摆地摊?"沈明峰从怀里掏出个信封,深城建设局的公章在雪光下红得刺眼。那是陈柏远寄来的,被炭火烘得卷了边。
厨房的蒸汽突然漫到院里,李梅掀开帘子时,围裙上还沾着面粉。她望着女儿紧紧攥住陆远洲衣角的手,想起十九年前自己也是这样攥着丈夫的工装裤——那时他们刚领到个体经营执照。
"都杵着喝西北风呢?"李梅突然把搪瓷盆塞给丈夫,"去,把腊肠蒸上。"转身时却往陆远洲兜里塞了把炒瓜子,喀嚓声里混着句:"莺莺八岁就会包馄饨了。"
堂屋的挂钟敲了六下。陆远洲望着八仙桌上并排摆开的三副碗筷,突然想起父亲的话:"沈叔当年为娶你李姨,敢在革委会门口摆裁缝摊。"此刻沈明峰正用烟斗柄轻叩那张特区地图,敲击声与巷尾传来的"豆腐脑"吆喝奇妙地应和着。
沈莺悦突然发现父亲的白发又多了。这个总说"大不了回家看店"的男人,此刻正用裁缝般的精准度折叠着地图,边缘对齐得能切豆腐。她伸手想帮忙,却碰到父亲掌心厚厚的茧——那是常年握剪刀磨出来的。
"图纸画得不错。"沈明峰突然抬头,目光越过女儿看向陆远洲,"就是缺个懂市场的。"他起身从五斗柜取出个铁盒,里面躺着泛黄的《港城建筑年鉴》,扉页题着"蔡国晓送赠,1965年10月22日”。
雪又下了起来。陆远洲望着沈家父女在灯下研究年鉴的背影,恍惚看见三十年前的沈家爷爷,也是这样带着儿子在阁楼描画服装纸样。巷子深处传来零星的鞭炮声,像在为某个新时代的来临提前庆贺
煤炉上的铝锅早已不再冒热气,凝结的水珠顺着锅盖边缘滴落,在炉圈上发出"滋啦"的声响。徐静第三次掀开窗帘时,巷口的石板路上只映着邻家电视机闪烁的蓝光。
"该不会是老沈..."她的话被丈夫的剪刀声剪断。陆喆华正在修剪那盆君子兰的枯叶,剪刀开合间仿佛在丈量时间:"你忘了他当年怎么翻墙给我送粮票?"
徐静捏着抹布的手突然收紧。她当然记得那个饥荒年,沈明峰把结婚用的棉花票换了半袋红薯干,为此挨了沈老爷子一顿藤条。如今那伤痕还藏在老沈的衬衫袖口里,像道褪色的时代印记。
挂钟敲响八下时,陆喆华突然放下剪刀。他摸出工作证里夹着的旧照片——两个少年站在"海城机械厂"的招牌下,沈明峰手里举着刚领到的个体营业执照,而他自己胸前别着"先进生产者"的铝制徽章。
"静啊,"他的指腹抚过照片卷起的边角,"如果我们的不是儿子,我可能比老沈..."
话音未落,院门突然传来熟悉的碰撞声。陆远洲的翻毛皮鞋上沾着新鲜的雪泥,围巾里裹着半卷图纸,发梢还挂着沈家厨房的油烟味。徐静的目光越过儿子肩膀,巷子那头的沈家小院亮着罕见的灯火,隐约传来争论声。
"李姨留饭了?"她故意用抹布擦拭儿子衣领并不存在的灰尘,嗅到淡淡的腊肠香气。陆远洲耳后那道红痕已经发紫——是下午沈明峰的烟斗不小心碰的。
陆喆华突然笑出声,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他想起下午在副食店遇见老沈时,对方手里拎着的分明是两瓶西凤酒。"这小子,"他碰碰妻子的手肘,"可比他爹当年强。"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渐渐模糊了巷子两端两个相似的灯光——都亮得像是要彻夜长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