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手表,倒是确有其事。
就在昨天中午,祁纫夏在餐桌边发现了一块男式腕表。想也不用想,必然是谈铮落下的。
她原本打算问问那位健忘的失主,何时来取走失物,没想到,倒是让他先一步来问她了。
祁纫夏反反复复斟酌着谈铮发来的措辞。
——明晚?
还真会挑时间。
她在方便和不方便之间努力抉择,半天没有明确的结果,索性化被动为主动:【看在你前几天照顾病号的份上,我给你送过去,不麻烦你跑一趟。】
谈铮:【这不合适。】
页面上的“对方正在输入”还没有结束,显然是他那头还有话要说,祁纫夏猜都能猜到是推辞,干脆不给他拒绝的机会:【周六下午,我直接送去你家,禁止拒收。】
谈铮的回复停滞了很久。
就在祁纫夏即将失去耐心,准备改打电话的时候,终于进了一条新消息。
【好。顺便,我请你吃饭。】
祁纫夏托腮凝神,慢慢地打字回他:【你亲手做的?】
她没别的意思。
只是上次吃了一回病号餐后,不知为什么,竟有点念念不忘起来。
不多时,手机又一振。
【如果你想,当然可以。】
*
归还失物之前,祁纫夏把谈铮落在她那儿的手表,做了一次仔细的端详。
这是来自瑞士某品牌的经典款,表盘铂金材质,样式低调沉稳,走秒精准。
表带是鳄鱼皮质地,常用的扣孔处有痕迹。祁纫夏对着自己的手腕比了比,明显宽了一大圈。
她对手表的研究不深,几个款式来回戴,倒是没留心过谈铮的。不过粗略一想,不同于女性市场上花样繁多的珠宝包包,成年男人能选择的配饰,无外乎就是手表袖扣和领带,谈铮又是有些格调追求的人,大概也不少在这方面花心思。
这只贵重腕表,最终被祁纫夏随意揣在大衣口袋里,一路跟到了谈铮家里。
距离她上次踏足此地,已经过去了太久,久到她几乎要以为,自己早已不记得这里的一砖一瓦。
但事实截然相反。
自进入这片街区,经过安保岗亭,再驶入地下停车场,直到站在那扇门前,所有的记忆,海啸一样地涌上来。
祁纫夏有短暂的恍惚。
像失重。
下一秒,面前的门忽然开了。
“怎么不进来?”
谈铮站在门后,把她从无声的汹涌中拉出来。
祁纫夏若无其事,顺口扯谎道:“差点忘记门牌号了。”
谈铮没去深究,侧身把她迎进来。
“晚饭要再等一会儿,”他说,“你先坐下休息吧。”
祁纫夏却没忘记正事。
“物归原主。”她拿出那块表,递到谈铮面前,“检查一下?”
谈铮接过去,只是扫了一眼,便放在了手边的柜子上,反问道:“检查什么?”
“你就不怕,我在表盘里偷偷安装点什么?”
谈铮目光一顿,摇头说道:“你不是那种人。”
说得无比认真。
玩笑话,被这样一种方式轻而易举地解构了。
祁纫夏有转瞬即逝的失神,下意识偏移开目光,像躲避一团疾风骤雨。
餐边柜上,摆着一个花瓶。透明玻璃,宽口设计。
祁纫夏起初觉得眼熟,后来再一想,似乎是从前在谈铮家里见过的那个。
只不过,当时的花瓶里插着一大束开得正盛的洋桔梗,现在,却是空的。
突然就冒出来一个念头。
“我下去买个东西。”她对岛台边的谈铮说。
“买什么?”
“一会儿你就知道。”
楼下不远处,恰好有家新开的花店。卖了一整天,店门口摆出来的鲜花束并不多,但店主养护得当,花束都还神采奕奕。
“请问这是什么花?”
祁纫夏指着鲜花桶里的一束黄白相间的花问。
店主笑吟吟地走出来说:“小姐您好,这是香雪兰,我们店里最畅销的鲜切花,就是它了。”
祁纫夏俯身下去,甚至不用靠得太近,便能闻到淡淡的清雅香气。配合其鲜亮明快的颜色,如同春日香风拂面,说不尽的舒畅。
她当即就觉得喜欢,没再多问,对店家说:“就要这个。帮我包起来吧。”
于是谈铮再开门时,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大捧黄白相间的香雪兰。
“你买花去了?”他惊讶。
“是啊,”祁纫夏和花香一起进门,“看你家的花瓶里空空的,总觉得应该放一束花进去。”
她半刻停不下来,拎着花瓶就往露台走,准备着手插花。
谈铮在身后叫她:“就放着吧,等会儿我来弄。”
祁纫夏听不进去,还回头管他要剪刀,打算先把包装拆了。
谈铮奈何不得,只能从抽屉里找出来给她。
花店的鲜切花购买回来之后,其实无需过多的处理。祁纫夏只把外层包装拆开,按照瓶子尺寸修剪了花枝,再遵循店主叮嘱,往水里添了专用营养液,便算是大功告成。
一大瓶的花团锦簇摆在桌上,实在养眼极了。
谈铮从厨房端盘子出来,打眼就看见那束挪了窝的香雪兰,不由得莞尔笑道:“你眼光不错,确实漂亮。”
祁纫夏刚收拾完剪下来的残枝,顺道在厨房洗手,“光动嘴皮子功夫啊?成本费、跑腿费、劳务费,还没算你钱呢。”
谈铮忍俊不禁,一边摆餐具一边问:“总共多少?我绝不赖账。”
她的随口一说,次次都得他的正经回应,祁纫夏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似也被香雪兰的气息浸透柔软,“等我算好了告诉你。”
谈铮今晚做的四菜一汤,除了清蒸的那条东星斑之外,其余菜品的原材料其实都算是家常。但他偏偏能做出超乎家常以外的美味,尤其是五花肉的酱汁,不知道用了什么独家秘方,引得祁纫夏伸筷子的频次高到异常。
“你真没去进修过?”
饭程过半,祁纫夏终于忍不住问。
谈铮否认:“真没有。只是平时喜欢研究菜谱而已。”
话里还是谦虚。
祁纫夏端起碗喝汤,温暖熨进胃里,身心都舒泰。一旁的香雪兰气味幽幽,氛围很是别致。
“所以那天晚上,谈铭和你说了什么?”她随意扯起话题。
“他说他想回来照顾妈,”谈铮神色淡淡,“大概是知道她上回犯病的事了。”
“你肯让他回黎川?”
“有想过。”
“你不是防着他们两个吗?”
“他和谈钧,还是不一样的。”
谈铮的眉心不自觉地蹙起来,“谈铭身上,还算有点人味儿,况且他已经结婚成家,孩子都有了,隐患没有谈钧那么大。”
祁纫夏问:“听你的意思,已经决定要让他回黎川长住了?”
“我们都在考虑。再说了,搬家也不是小事,他妻子在现居地有工作,岳家也是那边当地人,没那么轻易做决断的。”
谈铮起身,帮祁纫夏续一碗汤。
“所以你能不能也告诉我,你在疗养院遇到谈钧的那次,他都和你说了什么?”
祁纫夏抬眼,迎上他探询的目光,“为什么好奇这个?”
谈铮坦然说道:“我怕他说得片面,让你误会。”
对于谈钧,他心里始终有隐忧——
他不认为谈钧会说他好话。
何况在祁纫夏面前。
“别多想,”祁纫夏说,“我只是问了他几个问题。”
谈铮怎么可能不多想,眉头锁得更紧,“哪些问题?”
祁纫夏微微垂下了眼帘。
时间重新回到那个偶遇的下午。
她叫住了行将离开的谈钧,冷着声音问他:“你们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骤然四目相对的时候,谈钧明显一怔。
他认得祁纫夏,却没想到会在此地遇上她,莫名反问了一句:“你在说什么?”
怕他装傻,祁纫夏索性问得更直白:“当年你告诉我,谈铮要和我分手,其实是你瞒着他编给我听的,对吗?”
谈钧眼里流露出一丝讥讽:“原来你也喜欢翻旧账啊。好吧,就算我承认,你们又能怎样?旧情复燃,再续前缘?”
祁纫夏对他的后半句话置若罔闻,紧接着问:“所以他当年突然间失联,也是你一手造成的?”
“没错,是我做的。”谈钧的表情很无谓。
“不过么,我也是手下留情了,给了他和助理十秒钟通话的机会,如果他有什么想要转移走的财产,只要来得及在这十秒之内说完,我并不介意他保有一块余地。哪里像他后来……”
他说着,眼神骤然有了愤恨,“哪里向他后来,几乎要把我逼到绝路!”
祁纫夏毫无波澜。
兄弟阋墙,古往今来的先例数不胜数,她大概能猜到**分,只是没料到谈钧魔怔到这份上,连她都被波及。
“可你知道,他在那通电话里,和凌森说了什么吗?”
谈钧忽然对她微笑起来。
祁纫夏呼吸渐沉。
“说了什么?”
谈钧笑得愈深:“当然是——关于你啊。”
“我是真没想到,那么争分夺秒的一通电话,他居然用来要求凌森对你保守秘密,完全切割开你们的联系,好像生怕我对你做什么似的。你说,这是天真,还是愚蠢?”
听到这里,祁纫夏已经难掩瞳孔的巨震。
她终于迟滞地明白过来,当年她最后打给凌森的那通电话,原来历经了如此的曲折。
听筒里一声声的忙音,又是谁祈祷时的心跳呢?
注意到她的神情变化,谈钧轻嗤:“不是吧,就因为这个,你开始觉得他深情了?我可告诉你,最开始,没人按头逼他和祁越打赌来追你。但凡他不主动,我们家后来那些事,你想蹚浑水都蹚不进来。”
……
直到现在,坐在谈铮的家里,祁纫夏也很难说清,自己那时究竟是何感想。
她头一回觉得,人的感情可以复杂到这种程度,不透明,不纯净,像随手一抓的空气,有各种各样的气体组成,还有尘埃、微生物,和阳光。
谈铮又在问她:“能告诉我吗?你的那几个问题。”
祁纫夏微微叹气:“我问了他,当初是不是他假传你的分手消息,又让你和外界失联。他都承认了。”
忽然间被摊开一切,谈铮却并没有迎来预想中的如释重负。
他发现自己竟然找不出话说,沉默得相当滑稽,像误入脱口秀现场的默剧演员。
晚饭的后半程,在碗勺偶尔的碰撞声中过去。
饭后,祁纫夏没久留,准备开车回家,谈铮尽待客之道,送她下楼去停车场。
“我要走了。”
祁纫夏在车边站定,背靠着驾驶座的门,定定望着谈铮的眼睛。
“你……没有别的话想说?”
谈铮扛不住她的眼波深邃,低声道:“那天都已经说了。”
“哪天?”祁纫夏有心装傻。
“就是那天……”
谈铮起初还以为她真的忘了,焦急地就要解释,但随后就从她眼眸的波澜里看到了笑意。
他跟着舒颜。
目光落在她唇角上扬的弧度,柔和而浅淡。
他忽然想换一种方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