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铮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不是没见过祁纫夏哭。
就在两人第一次见面那会儿,祁纫夏还是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站在祁家门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少年谈铮深以为奇,上前问了缘由,从小姑娘含含糊糊的只言片语中得知,是被祁家那两兄弟联手捉弄了。
他有点气性,更有主意,三言两语把人哄好,进了祁家,和祁越旁敲侧击,这才知道祁纫夏的身世。
看来问题还挺复杂。
从祁家出来,已是两小时之后的事,谈铮没有想到,小姑娘竟然还等在那里。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明明打定主意不要多管祁家的私事,却还是弯腰对她说道:“如果他们下次还欺负你,记着——打回去。”
小姑娘的表情,如同听见了天方夜谭,眨巴两下通红的眼睛:“这……可以吗?”
谈铮失笑:“怎么不可以?你又不是沙袋,凭什么只有受欺负的份?”
他想了想,又补充:“当然了,也得找个没人的地方,别留下证据。”
说这话时,谈铮绝对预料不到,这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女孩,行动力竟然如此之强。仅在一周后,抱头痛哭的主角,就变成了祁辰。
七岁的小胖子词不达意,千方百计地证明他磕掉的那半颗门牙,和祁纫夏有脱不开的关系。饶是宠孩子的祁建洲也有些怀疑,但还是把人叫到了家里。
意料之中,那是一场极不公平的一对多式抗辩。
少年谈铮旁观了十来分钟,做了个决定。
他站到祁纫夏身前,对着愤怒的赵瑞仪冷静道:“阿姨,事发时,我看见夏夏了。她应该和祁辰的事情没太大关系。”
说谎。
欺骗。
谈铮承认自己的行为本质,但他不觉得这有何不妥。
也许,是因为祁纫夏那双含着泪的眼睛。
就像现在。
眼见谈铮半天没动作,纵使祁建洲从不会在外人面前摆出长辈架子,也难免忍不住叫了一声“小铮”以作催促。
谈铮转回头,调整呼吸,用最平和温润的神色语气,对着来者不善的祁建洲说:“祁叔叔,抱歉。”
在场几人,无一不被他这句突如其来的道歉弄得发懵。唯有祁纫夏的心头一悸,不敢置信似的抬起头。
她只能看见谈铮侧脸的一半,猜不出他的表情,只在某个微不可察的瞬间,瞥到了他紧绷起来的下颌线。
紧接着,她的手腕上传来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道。
坚定的脚步迈出去,谈铮甚至没有回头,带起祁纫夏往前走时,他只觉得那份量真是轻,犹如握住一只颤翅的蝴蝶。
顶着一众人错愕的目光,步履坚定的谈铮,拉着祁纫夏大步走远。
*
谈铮的手掌宽厚,掌心几处地方有茧,随着行步的晃动,掌心和手腕的皮肤轻轻摩擦,像动物之间互相的舔舐。
很热。
祁纫夏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眼神扫过圈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踌躇着该说点什么。
装哭这事,祁纫夏其实不太熟练,但是谈铮的反应,更是远远超乎她的意料,甚至让她产生了那么一丝……
愧疚感。
他径直把人带到了医院的停车场。
那辆眼熟的宾利欧陆就停在跟前,谈铮拉开车门,“进来吧,带你兜兜风。”
祁纫夏迟疑:“可是他们还在上面。”
她的直线思维成功引得谈铮一笑,方才的紧绷一扫而空,愈显得眉眼舒朗:“走都走了,还管什么呢?交给我就好了,我会去解释的。”
祁纫夏一时还没从刚才营造的悲愤落泪人设中走出来,轻轻吸了下鼻子,坐进副驾驶。
刚刚坐稳,眼前立即递过来一张面巾纸。
“擦擦吧,”谈铮说,“别伤心了。”
这里是地下停车场,哪怕还是白天,光线依旧昏暗。车里空调刚开,为了尽快降温,冷风打得很大,祁纫夏额前垂了几缕头发,被吹得飘来荡去,打秋千一样。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谈铮侧脸,眼神停留在她的脸上,嘴唇动了动,仿佛还有话要说,但最终只变成消失于喉间的一道叹息。
他逆着光线,大半张脸都隐匿在阴影里,在祁纫夏看来,无端像是藏了心事重重。
她再度回忆起几分钟之前,赵瑞仪的耀武扬威,祁建洲的是非不分,顿时更添一层厌恶。
他们居高临下的底气,无疑来自于金钱。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未来的事情,又有谁说得准呢?
纸巾在手心里攥成一个小小的球体,承载着并不存在的眼泪,和无形的恨意。
祁纫夏想,终有一天,这笔账,她得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她的寡言落在谈铮眼里,却是另一种意思。
“还在想刚刚的事吗?”他问,“我今天不忙,可以带你出去散散心。说吧,想去哪里?”
祁纫夏本以为他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倒是真的想带她出去的意思,犹豫一瞬,问道:“……哪里,都行吗?”
谈铮郑重道:“当然,我不骗你。”
祁纫夏咬了咬嘴唇。
“那……我想去你公司看看,可以吗?”
这个回答,令谈铮深感意外。
“真的?”他向祁纫夏确认,不忘调侃,“是不是想通了,决定来我这里实习?”
祁纫夏的眼神飘向窗外,避重就轻道:“不是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么。我就是想看看,你现在究竟有多财大气粗。”
她的说辞倒是有着自成一派的逻辑,谈铮不疑有他,答应下来:“好,听你的——去我公司。”
*
谈铮的公司在黎川市的高新区,离主城区有一段距离。他大学出来创业,做的是和家中生意八竿子打不着一块的软件。他确实有不俗的商业头脑,乘着宏观经济的东风,稳稳地扶摇直上。
车子驶进负一层停车场。
“你想在公司里随便逛逛,还是直接去我办公室?”谈铮解开安全带。
祁纫夏:“还是去你办公室吧。我一个外人,要是在你公司里随意走动,岂不是太没有纪律了。”
谈铮锁了车,领着她走进直达顶层办公室的专用电梯,边说边笑:“不用那么古板。真正能让人随意走动的,也就是普通员工的办公区,没你想的那么严肃。”
他这话倒是不掺水分,除去后来外聘的一些高管,公司职员的平均年龄都很年轻,毕竟身为创办者,谈铮自己也才二十七岁。
出了电梯,走在光平可鉴人影的大理石地面上,祁纫夏的心底升腾起一种奇异的愉悦。虽然这里的一切都和她毫无关系,但并不妨碍她运用眼前种种为自己构建出一个华丽的想象。
比如,她将来也会在类似的场景中,为自己的事业奋斗。
助理凌森就在谈铮办公室的外间工作,谈铮才踏进办公室,他便站起迎身道:“谈总,您回来了。”
话说完的同时,凌森几乎是立刻就注意到谈铮身后跟着的女孩,不由得暗暗吃了一惊——
谈铮可从没带女伴进过办公室。
出于职业本能,他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眼。
漂亮是漂亮,不过看外表和打扮,应该还是个学生;行为举止倒是沉稳庄重,和老板像是一路人。
推开厚重的实木门,里面几十平米的空间,就是谈铮日常办公的地方。确认过无需额外准备茶水,凌森便关门离开。
“你的办公室真大,”祁纫夏站在落地窗边,向外远眺,“都快抵得上普通人家的住房了。”
谈铮打开角落的小冰箱,取出一瓶矿泉水递给祁纫夏:“本来不觉得有什么,你这么一说,倒显得我‘何不食肉糜’了。”
“不错,还有点身为资本家的自知之明。”祁纫夏笑吟吟接过那瓶水。
玻璃瓶身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很有份量,瓶身凹刻着品牌名,质感非同一般。祁纫夏不认识这个牌子,不过稍微想想也能猜到,这水的价格大概便宜不到哪去。
谈铮绕到办公桌后坐下,打开了电脑。
“我有些工作要处理,你自己随便看看玩玩。如果想出去,就叫凌森带你,他人在外面。”
祁纫夏疑问:“可你刚才说,今天不忙。”
谈铮轻笑:“不是有句话吗——‘来都来了’。”
祁纫夏忍俊不禁,自觉地往沙发上一坐。
“你放心,我一定保持安静。”
谈铮的办公室里,随处可见都是书。祁纫夏顺手拿起一本硬壳精装的厚本,居然是英文原版的莎士比亚四大喜剧。她心中直说巧,再随意一翻,书签夹着的那页,竟然正是《仲夏夜之梦》。
祁纫夏诧异地往谈铮的方向看去。
他已经开始接打电话,单手在键盘上操作,完全是专注于工作的模样。
祁纫夏摇摇头,放弃了搭话的想法,研究起手上的书籍。
但凡是经常翻阅的书,总会留下痕迹。祁纫夏草草翻了一遍,大部分的书页边缘都有轻微的泛黄和磨损,其中几页还有翻折的痕迹,想来是旧书重读。
她倒没往别处想,只是深感巧合,顺便借着这个机会练练英文阅读。
等到谈铮处理完手头上的工作,再往会客区沙发上看去时,祁纫夏的阅读进度已经到了全书的三分之二。
“抱歉,我忘记时间了,”谈铮走到她面前,面带歉然,“让你失望了,我这里很无聊吧?”
祁纫夏把书签复归原位,怡然自得道:“不无聊,我喜欢这种氛围,各做各的,没什么沟通交流的负担。”
或许是阅读静心的缘故,祁纫夏在医院里攒下的负面情绪早已消散干净,取而代之的,是眼角眉梢的明亮神采,熠熠动人。
谈铮被这光彩晃了晃神,不知怎的,竟有瞬间的游离。
他和祁纫夏之间有着六岁的年龄差,初次见她时,她还是个刚读四年级的小学生。
在少年谈铮的眼里,当时的祁纫夏,几乎没有任何的性别色彩。
然而时间的打磨着实可敬可叹,多年过去,谈铮蓦然回首,才发现当初那个毛毛躁躁的小姑娘,竟已变成一个动静皆宜的美人。
他不可能不踟蹰。
谈铮:初步展示一下自己的实力。
夏夏:如果这楼是我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第十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