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组来惠城的第一天,分配宿舍,全员大扫除。老式民宅长期无人居住,老鼠蟑螂横行。男生喷杀虫剂驱赶老鼠,女生清洁整理。
这只能保证有人居住区域暂时安全,街道、小巷、荒废民宅,仍是各种虫子横行,每晚发出窸窣声,惊扰剧组成员。
谢辰泽来到剧组,让Haylie探望谢嘉艺,除诊治外,还从她口中得知剧组目前面临的生活困难。谢嘉艺遇到的麻烦事,许暮芸必然也经历过。
为此,Haylie找来除虫公司。整片区民宅做除虫,包括户外,公司人手不够,号召剧组成员,穿上防护服,经过专业培训,共同杀虫。
大伙穿上蓝色荧光条纹白色防护服,戴上黑色防毒面罩,许暮芸认不出哪个是谢辰泽,刺鼻的杀虫剂味道弥漫在天空,许暮芸被呛得捂嘴咳嗽,只好退在一边。
一名摄影师在一处民宅内杀虫,从地上的铁皮饼干盒里,发现一张许暮芸的五寸黑白相片,钟毓秀气的脸蛋梳着两根麻花辫,照片有些发黄,整体保存完好。
他找到小谢,拿出照片在他面前比划手势。谢辰泽丢下手里的杀虫喷雾器,带他来到尚未开展除虫区域,脱下面罩。
“小谢,我在一处民宅里找到一张酷似许老师的相片,应该有些年头,不像是她本人。”摄影师提出专业见解,“从泛黄程度看,至少有二十年,可能是她亲人,或是她母亲。”
摄影师平时也吃瓜,知道许暮芸母亲是港城巨星梁若彤。
“哪间民宅?带我去。”谢辰泽夺过照片,不等摄影师反应,戴上防毒面罩,向杀虫区域快步走去。
这不是许暮芸,是梁若彤,他在谢家老宅许暮芸存放在美心月饼盒里的相册里见过,有一张一模一样的照片。
在摄影师指引下,来到找到照片的民宅,是一座两层民宅,有三间房间,煤卫合用,二楼一间十来平米的房间里,留有
一张四尺旧松木床,上面架着一张棕绷,五斗橱上摆放一台29寸国产电视机和一台DVD,机器里有一张《侠女剑》光盘。
饼干盒里还有几十张汇款单,数额差异很大,300-200000元不等,汇款人均为梁若彤,收款人是毛桂英,日期在2000-2008年间,最后一笔20000元汇款,是在她去世前两周汇出。
所有人忙得热火朝天,许暮芸没有防护服,帮不上忙,蹲在理发店前吃茶叶蛋,对换下防护服,向他走来的谢辰泽挥手。
“早饭吃了吗?”许暮芸所在剧组,像难民营,每次他都会来救济,不论多大阵仗,都已见怪不怪,把装在保鲜袋里的吐司递给他,“又来做雷锋啊!”
“你外婆是不是叫毛桂英?”谢辰泽突然问道。
“不知道。”许暮芸一脸迷茫。
儿时在港城,母亲从不提及家人,只知道她18岁来港城打工,具体做什么没人知道,在大街上被星探发掘,成为一名演员。这些还是郑宏坤来京北后告诉她的。她老家在哪,家里几口人,境况如何,郑宏坤对此一无所知。
谢辰泽把相片交给她,问道:“背后有生辰八字,与你母亲吻合,那户人家应该是你家人。”
“家人?”许暮芸自打出生,和母亲相依为伴,被带回京北,渐渐感受到家的温暖。他视老爷子和谢辰涛一家为家人。
“嗯,难倒你不想找到你的家人吗?”谢辰泽问道。
对把她带到这个世上的生父许瀚洋,感到模糊和陌生,仅从母亲口述和信中,零碎地拼凑。其他家人,许暮芸没想过这个问题。
趁剧组放假,两人来到该地块所属地派出所询问。许暮芸出示港城身份证,从钱包里抽出母亲相片,连同捡来的五寸黑白照片,以及一叠银行汇款单,交给警察,说相片里的人是其母亲梁若彤,背后生辰八字与她吻合。
户籍警认出站在面前的是微博女王许暮芸,仅凭两张照片、一叠汇款单和她的口述,无法证明两人关系,碍于规范流程,无法提供相应查询。
“许小姐,您急于找到家人的心情我能理解,您需要提供证明您与梁若彤女士的关系证明,或者梁若彤女士与毛桂英女士的关系证明。我们才能为您查询。”户籍警耐心地讲述规范流程。
“我要是能证明这些,还来查什么?”许暮芸感到莫名其妙。
户籍警微笑着摇摇头,表示无能为力。
“许暮芸与梁若彤是母女关系,全世界都知道。”谢辰泽点开手机里《港城大公报》报道许暮芸身份的头版头条,有碑文为证。
“抱歉,我们是国家机关,依法办事。”户籍警摇头道,“网上传闻不能作为法律凭证,网上还说许小姐绯闻男友是谢辰泽,先生,你信吗?”
“我……”谢辰泽被问得哑口无言。
他妈的!谢辰泽不就站在你面前,瞎啊?
两人从派出所出来,谢辰泽致电刘永诚,向其咨询。
“谢董,这事不难办,可以通过水榭置业,得知该地块拆迁分房是哪个小区,去该小区问询拆迁户,有姓名和住址,多跑几家,应该很快有答案。”刘永诚在电话里给出专业解决方案。
许暮芸打电话给谢辰谷,对方给出一个郊区楼盘名字,说是现房,从拆迁到现在,基本装修得差不多,应该有不少住户入住。
两人打车来到小区,有十几幢三十三层高层,通过楼房间距和极少的绿化带,谢辰泽确信此处是拆迁安置小区,给岗亭门卫发香烟套近乎,得知该小区住户均为惠城项目地块片区拆迁的居民,很少有二手房买卖。
两人在小区里转悠,很多人都说不知道,毕竟那片民宅分属两个街道,有好几千户。
就在心灰意冷时,一位在健身区吊单杠的老大爷说道:“毛桂英已经死了好多年,她那口子也去了。我和她在一个纺织厂工作,就是拆迁的那个飞马制衣厂,它的前身叫飞马纺织厂,以前是国营单位。”
毛桂英死了?我在她曾经工作过的地方拍戏?
许暮芸感到这一切都不可思议,好像是冥冥中的安排。
“她有个儿子,叫梁家安,在国家电网工作,这会儿应该在上班,他那口子在方中圆建材市场卖地砖,你们可以去那问问。”
“方中元?”许暮芸问道。
方中元在港城总部开会,突然连打三个喷嚏,眉头微微一簇,隐隐感到一股窒息,吓出一身冷汗。
“对,方中圆建材市场,从这条路直走两个路口就到,离这不远。”老大爷热心地为二人指路。
告别老大爷,两人在方中圆建材市场瞎转,碰到卖地砖店铺,就问有没有认识梁家安的,终于在一处转角的地砖店里,遇见他爱人。
“你是许暮芸吧?我是你舅妈,梁家安的爱人,我叫赵文芳。”一位中年臃肿的妇女正在吃炒面,抬头发现许暮芸在店门口,急忙把她拉进店内,主动向她打招呼,塞给店里小工两百元钱,让他去附近饭店炒几个热菜送来。
“舅……舅妈。”许暮芸生涩地叫一声。
“你们坐,我打电话给家安,这就让他过来。”赵文芳搬出两张椅子,用袖口来回擦两下,拉下外面的卷帘门,仅留边上一道玻璃门。
“你不做生意了?”许暮芸向周围封闭的空间张望。
“没事,生意哪有外甥女重要。”赵文芳转头问道,“这位是?”
“我姓谢,是她家人,阿姨叫我小谢就好。”赵文芳认识许暮芸,定然知道她是谢家二小姐,明知她是大明星,找她不难,不知为何,未曾与她联系,情况不明,谢辰泽决定暂不表露身份。
小工送来几个热菜,被赵文芳打发回去,放假半天。
“不好意思,一会有个客户来提货,我走不开,不然招呼你们去家里坐坐。”赵文芳解开六菜一汤的一次性餐盒,略带歉意地说,“我们这里小地方,没什么好吃的招待,两位将就一下。”
边吃边聊,许暮芸得知毛桂英有两个子女,姐姐梁若彤,弟弟梁家安,老伴叫梁兴祥,两位老人过世多年。梁若彤高中毕业,本已考上大学,梁兴祥重男轻女,认为女孩读书没用,安排她在飞马纺织厂做女工,给家里补贴家用,好让弟弟安心读书,考上大学,将来成为家里的顶梁柱。
“为什么不让我母亲继续念书,她分明已经考上大学了?”许暮芸心中气愤,停下手中筷子,为母亲鸣不平。
“老一代人思想就这样,没办法。”赵文芳叹气道,“这些年家安一直觉得对姐姐有亏欠,后来在新闻上说她死了,去港城找过,不知道她住哪、葬哪,前阵子得知她葬在坪洲纪念花园,我们特地去给姐姐去扫墓,才知道她有个女儿,现在是大明星。”
“你们知道她是大明星,应该知道她现在的身份,没想过去找她?”谢辰泽问道。
“新闻里天天报道,哪能不知道。”提起这事,赵文芳喊声叹气地说道,“咱家出个大明星,能不高兴吗?可家安说他对不住姐姐,没脸见她闺女,看现在她过得很好,说是不要去打扰她的生活。这是上一辈的事,不能怪家安,那时他还是个高中生,能懂个啥。”
没聊几句,梁家安兴冲冲赶来,激动地一头撞在玻璃门上。
赵文芳开锁,把他放进来,从外面拉下卷帘门,整个店铺被封闭起来。
“小芸,真没想到,你会来文芳店里。”梁家安身穿国家电网工作服,手心在裤子上蹭几下,握住她的手,激动地说道,“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街边买了份桂花糕,你母亲以前爱吃,想着你大概也爱吃。”
梁若彤住进永来武馆,食欲不振,没吃过桂花糕,不过她爱吃甜食,有时养父会到对面的翠喜糖水铺,给她买一碗糖水。
许暮芸接过桂花糕,尝一口,感受母亲喜欢的味道。
谢家安说起往事,那时家里不富裕,父母是飞马纺织厂职工,梁兴祥是车间副主任,毛桂英是纺织女工,经厂里介绍,两人结婚,生下梁若彤和梁家安。
梁若彤学习成绩好,考上赫赫有名的京北大学,是当地唯一一个名牌大学生,梁兴祥思想老旧,认为女孩子读出没用,终归要嫁人,拒绝提供她上大学费用,安排她进飞马纺织厂里做纺织女工,把挣来的学费供梁家安继续上学。
梁若彤不乐意,隔三差五和父亲吵架,毛桂英凡事听丈夫的,没主见,劝不住父女俩,每日以泪洗面。
在厂里做了大半年,梁若彤一声不吭,离家出走,只留下一封信,说是待在小城镇里没意思,要去看外面的世界,将来赚了钱,再回来孝敬二老,偷走父亲藏在床底下的3000元钱。
想要去看外面的世界?这不是迪娜向往的吗?迪娜这个角色,真是上天赐予她的礼物。
“姐姐工资有1000多元,全部上交给父亲。其实那些钱是她自己的。”梁家安用脏兮兮的工作服袖口,抹一把红润的眼眶继续说下去。
梁若彤走后,梁兴祥整日骂骂咧咧,说她是不孝女,就当白养这个女儿,嘱咐妻儿,今后不要与她来往,让她自生自灭。
亲手养大的闺女,说走就走,毛桂英伤心难过,时常暗自落泪。半年后,梁若彤开始往家里寄钱,开始很少,只有几百块,后来越寄越多,偷偷给毛桂英打电话,说在一家餐馆打工,这些钱供弟弟念大学,多下来当作补贴家用,好几次被梁家安偷听到。
毛桂英劝她回家,梁若彤只说自己过得挺好,让家里人不用担心。
一日一天天过去,梁家安在姐姐的接济下,顺利考上京北大学,他要完成姐姐未能完成的梦想。
那时港城武侠剧很火,内地电视台有放映,他们在《侠女剑》里看到梁若彤的身影,才知晓她在港城当演员,难怪寄往家里的钱越来越多。
梁兴祥不引以为傲,反骂她是戏子,不好好过日子,在外面抛头露面,听不进梁家安的解释。
“演员怎么了?正当职业,哪里有错?”许暮芸生在港城,生活在京北,思想自由开放,觉得梁兴祥的做法不可理喻。
“老一辈思想守旧,我做过很多思想工作,都没用。这不能全怪父亲,主要是时代因素造成。”梁家安接受过高等学府教育,眼界开阔,思想成熟,上一代人受封建思想禁锢,传统保守,无法接受新事物和新观点,继续说道,“父亲最后那段时间,不肯住院,把自己整日关在房里,和母亲一遍又一遍地看你姐姐拍的影片。”
“是不是这个?”许暮芸从Lawiee马鞍包里取出,用A4纸包裹的《侠女剑》光盘,问道。
“嗯,这是我买给老两口的,我买了台DVD,把姐姐所有拍过的电视剧DVD光盘买回去。”梁家安接过赵文芳递来的纸巾,擦拭眼角的泪水,说道,“从新闻里听说姐姐过世,父亲嘴上不说,经常暗自流泪,说是早知今日,当初就该让她念大学,大不了把房子卖了。父亲要面子,是母亲背地里跟我说的。”
梁家安垂头叹气道:“不过说实话,当年如果让姐姐去京北念大学,家里确实负担不起。光供她读书,学费和生活费就成问题,更别说我的学费。重男轻女是一回事,家里经济情况确实不允许。那时我只是个孩子,不懂这些道理。我能上大学,有现在的工作,是姐姐牺牲前途换来的。所以,当得知你是姐姐的女儿,看你过得很好,心里总觉得亏欠你和姐姐,不想打扰你的生活。”
梁家安从黑色邮包里掏出记事本和一张银行卡,翻出梁若彤汇款记账,说道:“姐姐这些年一共汇来738200元,每一笔我都记着,想说哪天她回来,把这笔钱还给她,结果等来的是她的死讯。拆迁款310万,有一半是姐姐的,卡里有230万,现在这笔钱理应归还给你,密码是她的生日。”
梁家安不管她接不接受,把银行卡塞到她手里,长吐出一口气,如释重负。
许暮芸凝望手里的银行卡,转头望向谢辰泽。
“收下吧,这是舅舅的一片心意。”谢辰泽左臂搭在她的肩上,把她拥入怀中,安慰道,“逝者已去,过往恩怨,就让它留在上一代。”
许暮芸儿时不懂,母亲是内地人,父亲破产,为何不回老家。
现在她明白了,母亲不敢回去,不愿回去,也回不去。
带年幼的许暮芸回去,若债主追来,会累及家人。她深爱丈夫,不想离开与他拥有美好回忆的地方。父亲不认她这个女儿,回去又能做什么。
表面上家人健在,实则孤身一人,无家可归,无处可去。
梁家安带二人去城郊墓园,为二老扫墓,许暮芸全程一言不发,不上香也不跪,只静静地看着墓碑。有些事情,一时难以消化,需要时间抚平心中伤痕。
等客户提完货,梁家安请他们去家里做客。为姐姐留下一笔无法交付的钱款,他选择拆迁拿钱,加上夫妻俩平日积蓄,卖掉原来房子,在惠城市区买了一套两房二厅。
梁家安翻出梁若彤儿时相片,与她幼时几乎一模一样,挂着天真烂漫的笑容,和梁家安一起依偎在父母怀里。
“舅舅和舅妈是好人。”家里有一门有钱的亲戚,巴结还来不及,梁家安和赵文芳选择在远方默默祝福,不去打扰她,许暮芸手里的银行卡,好似千斤重。
“不图财的亲戚,现在很少见。”谢辰泽看惯世间冷暖,感叹道。
“要不我们帮帮他们,很多地产项目是精装修,可以从他们那采购地砖。”许暮芸天真地问道。
“精装修房是委托装潢公司,材料供应商选择权不在开发商手里。最多今后家里装修,找他们买地砖,不过我相信他们不会从中赚钱。”谢辰泽解释道,“他们能把钱还给你,就不会接受我们的帮助,如果能请他们参加我们的婚礼,我想他们应该会感到很欣慰。”
“好,就这么决定,女方终于有亲戚啦!”许暮芸露出灿烂的笑容。
“大伯一直是你家人。”
“我知道,那不一样,我是说有血缘关系的那种。”
许暮芸庆幸自己坚持接下《深瞳》这部戏,意外寻得家人,在剩下不到两个月的拍摄期间,她必须走进谢辰泽的内心,探寻造成他心灵创伤的真正原因,用余生尽一切可能,抚平他心中的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