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三分,沧廖、衍国、飞光三国鼎立,衍国富饶,沧廖善战,飞光从商,三国倒也勉强维持和平。
然而安宁戛然而止在衍国新帝登基这一年,史书上说的是新帝足智多谋,联合沧廖吞没飞光,又在寒冬的气候优势下让物资匮乏的沧廖俯首称臣,天下一统,霸王基业,衍国迎来了新的春天,衍国国主杜宗台名垂青史。
更加为人称道的是,他的发妻皇后乔氏,出身将门,美艳无双,然家中亲眷自恃乔皇后恩宠,犯上作乱,国主震怒,但此时乔皇后已经病入膏肓,佳人不在后,国主仍顾念往日恩宠,赦免乔氏一族重罪,流放沧廖,世世代代不得入衍。只是可惜,乔后的父亲镇国将军乔望山在流放途中被群情激愤的流匪所杀,他的结发妻子萧氏亦殉情而亡。
后来的温皇后是左相温束景的嫡妹,但与乔家不同,温束景在温皇后上位后就不问朝政,反而做了个云游诗人,也算功成身退,完美落幕的一代名臣。
多好的一出戏,人人心满意足,事事圆满,唯一的恶人就是她这个恃宠生娇不识好歹的乔皇后!全家流放、遗臭万年,这是他们乔家罪有应得!
“皇后!回来!”他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对她说,“你是皇后,尊荣之下,先国后家,你是臣子,再是妻子,最后才是女儿。为了衍国安定,你要舍小家!”
“你闭嘴!”她丧失所有理智,疯了一样狠狠扯下凤冠,丝毫不顾那凤冠勾绕着的头发被生生扯断的痛楚,将凤冠摔在地上。
虽还穿着皇后华服,但她目眦欲裂,面色惨白,更衬得她如同鬼魅。这皇宫似牢笼一般,她无力逃脱,仅仅十年,她竟已面目全非。
他仍坐在上首,看着她崩溃疯癫。身为一国之母,她却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剩,只有这冰冷的尊荣会一直跟着她,“流芳百世”!
梦中人仍旧容貌俊秀,他身穿龙袍意气风发,她身着凤袍家破人亡!
她爱重的夫君手上沾满了她乔家的鲜血,她还感恩戴德、情比金坚!多么可笑!多么愚蠢!若非丹英拼死告诉她真相,若非亲眼看到丹英被她的好夫君活活打死,她还做着乔家飞黄腾达的美梦!
这是乔远舒每晚都要记起的旧梦,否则这些旧日回忆就会她重回十五岁以后渐渐淡去,最终变成还蓬城中一个少女荒诞不经的梦。
外头日光透过纱窗、越过窗棂洒落进来,乔远舒动动眼珠,慢慢伸出手接住阳光。
温热的光落在她冰冷的手上,如果命运的轨迹没办法更改,那么重来一次,便是要她再次看着乔家蒙冤、遗臭万年,要她再看着她眼盲心瞎爱上的魔鬼再一次毁了她!
萧氏带着丹英和吴姑姑进门,丹英手里的饭菜热气腾腾,三人见到乔远舒死气沉沉地躺在床上,皆是眼眶一酸,脸上的笑几乎要维持不住。
乔远舒看到母亲背过身去擦拭泪水,心口也有些发苦,但还是支撑着起身:“母亲。”
丹英赶紧擦擦脸笑道,“姑娘起来了,奴婢给姑娘布菜。”
自打姑娘从马上摔下来以后,远近闻名的医者都被将军和夫人请来了,然而他们都是一个说辞——姑娘的右手以后再不能提重物用力了。
姑娘喜爱剑术,她的剑术即便放在将军的军营里也是不俗的。
丹英知道姑娘心中一直想要上阵杀敌,成为像将军一样护卫百姓的人,如今她的右手再不能执剑,甚至提笔写字也要小心翼翼,变成一个残废,这对于姑娘来说无疑是灭顶之灾。
乔远舒重重呼出一口气,她早已不在乎右手残废的打击,此时她只觉得一切都在冥冥之中自有安排,若非右手废了,她不会一蹶不振,更不会将杜宗台视为上天给她的救赎,弥足深陷。
命运的枷锁压在她的身上让她喘不过气,她害怕面对自己的无能和卑微,更害怕悲惨命运的重蹈覆辙。
她叹了口气,说道:“丹英,过来。”
丹英坐在她的床边,乔远舒靠在她怀中,丹英温柔地一下一下为她理着略有些凌乱的乌发。
还蓬城是边关十六城之首,这里常年寒冷,即便是夏日里也不算暖和,冬日更是寒风刺骨、百草摧折。
院中种着她母亲萧氏最喜欢的梅花,丹英照看着这些梅花,所以她的身上总有若有若无的梅花香气,乔远舒靠在她怀中,才稍微心安。
萧氏坐在床边,乔远舒伸过手去,萧氏立刻握住她的手,摸到乔远舒冰冷的指尖,萧氏更加心惊,她和乔望山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女儿,乔家镇守在荒芜的边关,兰奴从没享过一天福,她将女儿当作掌上明珠一样疼着,盼望着她品质高洁,如兰花一般,却叫她受尽苦楚。
如今她跌落马下,右手残废,她这个当娘的,心疼得都快滴出血来。
她的女儿才刚刚及笄,如何能受得了这样的打击?听闻遇见重大打击的人,不是疯了就是自缢,若是兰奴也如此,那她也要心痛得随兰奴而去!
“母亲,我并不因为右手而难过。”
丹英的手顿了顿,但她没有说话,乔远舒知道丹英也不信,于是她接着说道:“您瞧,我的右手还在,我只是不能用力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真正令我难以释怀的是另一件事。”
“从前我只觉得天大地大,只要我有一身武艺和勇气,即便生为女子,也总有我的一片天地,可是我发现似乎并不是这样。顶上的人一张口,权势就会压得人抬不起头来,这世上绝没有全然自由的人!我这个无知的蠢人,被人利用而不自知,只是因为他的猜忌,就巴巴地葬送了我们全家!可笑的是,即便给我机会,我还是不知所措!”她捂住胸口,郁气难出堵在心口,让她几度哽咽。
萧氏听不懂她的意思,但她还是温柔地拭去乔远舒脸上的泪水,她轻轻地说:“阿娘的傻兰奴啊,人生一世,哪有人能知道每一个选择之后的结果呢?难道你爹每次打仗之前就一定知道自己会赢吗?难道觉得自己会输这仗就不打了吗?人生只有尽力和不尽力之说,没有对错之分。”
“每个人即便亲如母女,也还是有自己的人生,人各有命,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阿娘允许你习武,不顾旁人怎么说,不是要你承担不属于你的担子,只是因为阿娘希望你开心。只要你开开心心的,娘亲和你父亲就开心。”
闻言,乔远舒再也绷不住,她扑在萧氏怀中号啕大哭:“阿娘!不是这样的!我会害了乔家,我会害的爹爹打了一辈子仗却沦为罪人,害得你们都不得翻身!是我只顾着我自己,毁了一切!阿娘!我如何能开心!我恨不得身受千刀万剐!恨不得将害了你们的仇人碎尸万段!我愧对父母的宠爱,愧对家人对我的信任,我竟亲手将这份信任交付给那狼心狗肺之徒!我该死啊!我该死啊母亲!我本不配这偷来的一世!”
萧氏听着这样的字眼,心头大惊,“兰奴儿不要胡说!娘不许你胡说!”
萧氏将乔远舒紧紧抱在怀中,也落下泪来。吴姑姑扶住萧氏,也是悲从中来,姑娘貌美,出身高贵,却在未出嫁的时候遭此厄运,若是传出去,姑娘身有残疾,该如何出嫁啊!
直到乔远舒哭声转为呜咽,萧氏一下一下拍着乔远舒安慰,生怕她梦魇疯魔:“兰奴长大了,思虑的多,知道心疼家里人了,这是好事,可是千万不要成了你的负担。爹爹和娘亲不需要你做什么,只要你敢爱敢恨,不留遗憾。
未来的事不要想那么多,我们能做的唯有当下做好每一个选择,佛说因果循环,若我们都怀着善心做事,种下善因,即便是刀山火海,也能长出善果。”
萧氏擦掉乔远舒脸上的泪水,为她掖好被角:“兰奴睡一觉吧,睡醒了,噩梦就散了。”
乔远舒握着萧氏的手不肯放开:“阿娘,我好怕我一觉醒来,你们都不在我身边了,若是这一切都是幻象怎么办?我好像怎么样都会把路走得山穷水尽,怎么都做不好。”
萧氏笑笑:“真真假假,都是迷惑人的,唯有明朗你自己的心,做无愧于心的事,竭尽全力地活过一世,就不算遗憾。”
乔远舒点点头,萧氏拍拍她:“别怕,阿娘在,我们都好好活着呢,兰奴也要好起来啊,阿娘还要看着我们兰奴成亲生子呢。”
乔远舒点点头,渐渐睡了过去,她想,这是佛祖给她的机会吗?知道她罪孽深重,给她赎罪的机会,若是如此,她更应该振作起来,即便前路漫漫,她也当迎难而上。
这一世,她不想再做笼中鸟,她要做搏击长空的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