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产屋敷无哉的时候是三年前,我十五岁,临近出师,常常跟随师父贺茂忠行处理委托。
其中一件,便是来自产屋敷家族。
那是一个行事低调的氏族,历代家主为人谦和知分寸,很少在朝廷上争抢权力,但在朝代更替之时受影响最小的家族,亦是产屋敷。
在其他家族恨不得削尖了脑袋往高位挤时,产屋敷就像一艘平而稳的船,深宅之中的产屋敷家主始终保持温和得体的笑容,仿佛能预知危险,在海啸来临时及时加固船只。
其他家族的快船被海浪击碎,产屋敷的白船只是不痛不痒地晃了下。
可怕的直觉与淡然的处世之道令贺茂忠行敬佩,产屋敷的委托一到,立刻排到了优先顺位。
我召唤出式神抬轿子,贺茂忠行正坐在我对面,神色有些忧虑:“我了解明哉的为人,如果不是实在想不出办法,他不会向我求助的。想必是他的小儿子,产屋敷无哉的病拖不了了。”
贺茂忠行正直壮年,乌黑的发丝一丝不落地塞进乌帽,眉峰斜飞入鬓,侧脸线条如刀削般利落,深蓝的瞳孔深邃有神,不怒自威。
“那孩子命运多舛,命中带煞,生下来时连产婆都说是个死胎,在被荼毘之前才挣扎着发出第一声啼哭,靠各种名贵草药吊着一口气勉强活到现在。”
“雾节,他只比你小一岁。”
“师父既不相信人各有命,想救产屋敷无哉一命,作为弟子,我自当倾力相助。”
是试探吗?
我把玩着手里的折扇,透出几分漫不经心。
轿子内响起一阵微不可查的叹息,粗糙的手盖住了的头顶,贺茂忠行悲哀地笑了笑,“为什么事到如今,你还是不肯对我放下警惕呢,雾节?”
“唉……我不是在逼你,我想恳求你的帮助,到了产屋敷宅你一语不发也无妨。”
“……师父,别演了。”我终于忍不住打断他。
贺茂忠行“噗嗤”笑出声,得意洋洋地摇着扇子,“破功了吧,小小年纪别学晴明装深沉。”
我也学着他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不是我自恋,但是——
“师父,你仔细看看我的脸,再回想一下晴明的。我们多笑的话,您的贺茂府还能安生吗?”
门槛都要被说媒的踏破了吧。
贺茂忠行面色如土,想开口却发现我说的每一个字他都无法反驳。
轿子停下,产屋敷宅到了。
有贺茂忠行的滤镜在,我对产屋敷氏也多了不少敬畏。
可是……
我停在里院口,这里的死气未免太重了。
还有,我算是知道产屋敷家的小少爷为什么昏迷不醒了。
“师父,”我扯住了贺茂忠行的袖子,诚恳地问,“你说人的魂魄都离体了,还有的救吗?”
我的思维方式与旁人不同,很多时候称得上奇怪,表现出来的正常只是观察后娴熟于心的伪装,应该高兴的时候笑,生气的时候面无表情。
第一个、目前唯一一个发现我的思维不对的是贺茂忠行,这也是我愿意称他为“师父”的原因。
大雪纷飞的夜里将我捡回去的他,告诉我能看见魂灵是一项多么难得的才能,不成为一名阴阳师可惜了。
我说:“知道了。”
他问我,为什么不先问阴阳师是什么。
我回答:“我的目标是生存,通向这个目标的路有无数条,我判定你递来的是最容易达成的,所以我知道了。”
我是某种意义上的极简主义者。
所以我跟贺茂忠行说产屋敷无哉灵魂离体没得救了,却在眼见他沉默着安慰产屋敷明哉再制定了无用的、花上七天七夜补救法后,叹了口气,转身走出里院,随着产屋敷无哉的灵魂到了宅前开得最绚烂的那棵樱花树下。
好在整个产屋敷氏都沉浸在悲伤之中,无人注意到我的离去。
产屋敷无哉的灵魂警惕地看了我一眼,红眸中全是戒备,冷白的面庞线条紧绷。
我对上他的目光,缓缓道:“你的父母既为你取名‘无哉’,自然是希望你无病无灾。”
“那又如何?”他冷笑一声,“整日躺在不见光的屋子里,不能走动不能吹风,呼吸困难咳嗽不止,发烧头痛身体麻痹痛不欲生!”
“这样的日子却还要被塞那些令人作呕的药物强行维持,意义何在!?”
灵魂与躯体之间存在裂痕。
灵魂是唯一,只要灵魂不灭,躯体就有千千万万。
躯体的本性向生,而产屋敷无哉的灵魂已经不想忍受这样勉强吊着一口气的日子了。
“你,不,产屋敷无哉本可以活得更久。”我改了称呼,“既已成为魂灵,相关的信息想必你都知晓了。”
“名为‘产屋敷无哉’的躯体的生命不仅限于十四岁,是你强行离体,才造成了他的死亡。你虽作为最核心的灵魂,但每一世的表现形式取决你所处的环境。”
“帝皇与奴仆是两个极端,你以为只要强行结束此世痛苦的生命,再入轮回就万事大吉了吗?别开玩笑了。”
“幸福与痛苦是等量的,此世逃避的痛苦只会以加倍的方式累积到下一世实现。”
所以说产屋敷无哉的灵魂,聪明又愚蠢。
他逐渐冷静下来,蹩眉奇怪地反问:“你怎么会知道这些,还知道的比我都清楚。”
我也好奇,自己为什么会知道这些规则知道得如此详细。但这重要吗,刨根问底太麻烦,有用就行。
最后产屋敷无哉的灵魂提出回到躯体的条件是,让我陪他在京都转一圈。
“有记忆起,我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这棵院中的樱花树。可我只驻足了一分钟,就因为吸入花粉引起了过敏,被带回屋子里修养了三个月。”
他的笑容牵扯出苦涩与自嘲,“所以我的愿望一直是自己走着转一圈京都。实现了,我便回去了。”
我估计了一下灵魂离体的时间,抽符召唤出式神鹂,命他化为原身黑鸢。
翎羽燃烧着黄泉黑炎的鸢鸟展开宽阔的双翼,我拉着产屋敷无哉坐到鸟背上以最快的速度游完了平安京,毫不掩饰自己的敷衍。
产屋敷无哉倒是什么都没说,一路安静地观赏沿途的景色,眼中有浅淡的愉悦。
“这个角度的平安京只有我见过吧。”
“嗯。”
产屋敷无哉笑了声,“谢谢,我会永远记住的。”
不,你记不住。
我凉凉地想,你回到躯体里后会忘了灵体经历的一切。
我没想到的是,产屋敷无哉在进门的前一刻给了我一个毕生难忘的礼物。
他无征兆地凑近,像一阵风掠过唇前,再带着下一刻便消逝于风中的记忆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比梦更短暂。
我表情不变,心里也没什么波澜。
说我凉薄也好,接受到过太多倾慕也罢。
犯不着同一个不能掩饰心迹的灵魂计较。
贺茂忠行看着醒过来的产屋敷无哉,瞳孔地震。
他压低声音问我:“你不是说灵魂都离体了吗!”
“对啊,所以我把他的灵魂按回去了。”我十分淡定,显而易见的道理还用问?
产屋敷无哉的视觉即将恢复,我觉得没我事了,提醒贺茂忠行背好锅,头也不回地推门离开。
贺茂忠行顶着产屋敷明哉感激地目光,硬着头皮开始睁眼说瞎话。
师父什么的,就是背锅利器,用来坑的。
……
虽然最后勉强救了回来,但我心里早就判定产屋敷无哉活不长了,没救了,所以那日回去后没再关心过产屋敷的事。
没想到三年过去,当初卧床不起的小少爷反而变得活泼乱跳了。
莫名欣慰是什么鬼。
门外的声音逐渐远去,我确定寻人的仆从走远后松开手,产屋敷无哉立即后退半米远,眼神如三年前他的灵魂一般警惕,却多了几分散不去的郁气。
对他来说,活着的确是种折磨。
“你为什么活到现在呢,产屋敷无哉?”
“我想听除了本能外的理由。”
是什么执念支撑他的灵魂活下去的。
他的谨慎瞬间提高了一个度,冷冷道:“我没有必要回答你。”
啊,我明白了。
“你是不是做过,从上方俯瞰京都的梦。”
肯定句。
灵魂的记忆映照成梦,不奇怪。
产屋敷无哉瞳孔紧缩,像被触及了禁区的小兽,一把揪住了我的衣襟,凶狠地低吼:“闭嘴!你到底是谁!你还知道什么!?”
我感到冒犯,顿时失了兴致,冷淡地扯开他的手。
“猜的。梦只是梦而已,别纠结了。”
他想找就让他找吧,最好一直找下去。
万一找到了心愿已了就一命呜呼了怎么办。
我准备推开障子门,门却从外面自己打开了。
啧,因为产屋敷无哉我竟没察觉有人靠近。
银发碧瞳的公子皎洁如月,脸上掩藏的急切尚未褪去,“雾节!”
是晴明。
喊完这句他愣住了,我也泛起了丝丝尴尬。
尴尬在村上悠里衣闻声跑来时上升到了顶峰。
方才隔着门我没认出靠近的人晴明,所以不曾料想他会二话不说直接开门,下意识把产屋敷无哉摁怀里让他安静。
从晴明震惊的表情来推测,他看到的大概是小情人幽会的场景吧。
没关系,我可以解释。
但我的解释还没出声,就被村上悠里衣打断了。
“产屋敷无哉!你竟敢截胡我和雾节大人的约会!”她美目圆瞪,气得手指颤抖。
等等,槽点太多真相没有,我一时不知该从哪里开始吐槽。
产屋敷无哉不嫌事大,神色讥讽:“哦?我的未婚妻与别的男人私会被我撞见,反倒是我这个未婚夫的不是了。”
哇哦,原来他们还有这层关系。
不过村上悠里衣聪慧有加,为何会说出这种话?
不等我想出答案,晴明垂着眸淡声问:“解释一下吧,雾节。”
“别说你只是想帮忙,你会帮不相干的人,这件事本身就很不可思议了。”
我:“……”
你把退路都堵死了,让我怎么回答???
这令人窒息的空气。
闭麦闭麦。
晴明:解释一下,什么时候背着我偷偷认识的。
抱歉因为封面的事情耽搁啦,长章补偿!
我改名字了!新名《京都横滨千年游》,以后更新时间改到中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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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屋舍深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