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异点中的经历,将其称之为奇迹都不为过。
我竟短暂地成为了荒神,并在荒神纷乱无序的记忆中见到了自己。
在此之前,我从未思考过十岁前的记忆是以什么样的方式被抹除的。
从房间里醒来时,我睁开眼看见的是空无一物的天花板,再是从门口传来的父亲的声音。
他背对我坐着,越过他的头顶我看见圆月高悬,他高大又单薄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那样孤寂。
我想呼唤他的名字,开口却是沙哑的令我顿住的声音。
父亲听见了背后的响动,他转过身走到我旁边,问我想喝水吗。
我点点头,他便亲自端了水喂到我嘴边。
我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表面上不动声色地推拒了,自己坐起接过茶碗。
父亲的手在我接过茶碗后还在半空停留了一小会儿,默默放下了。
不怪我对他如此生分,而是千祠院族规便明文规定,不允许家主与下一代继承人亲近。
所以我那时一边喝着水,让温水滋润自己的喉咙,却也一边推测着父亲此举的意欲何在。
千祠院氏在平安时期算是地位较高的华族,但除了与阴阳师世家贺茂氏有一定的私交,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我想捋一捋最近发生的事尝试找出父亲反常缘由的线索,可我无论我怎样努力回想,大脑都给不出一丝细微的回应。
石子投入了三千弱水,不可知其深。
“……我这是怎么了,父亲?”
我尽量平静地问道。
千祠院家主短暂缄默,回答的语调不复往日的从容,他说:“前些日子你与清安跑去前明湖游船,清安摘莲蓬时突然身体无力坠入湖中,你下水救他不慎惊扰了湖底的妖怪,被它下了诅咒。”
“我虽请了阴阳师驱邪,但为时已晚,诅咒已经生效。你发高烧大病了一场,阴阳师说你会失去一些记忆。”
“一些?”我重复着这个字眼然后笑了一下,望向完全没有被坑自觉的父亲认真道:“那位阴阳师大人说的很准,的确只是一些。”
我虽然没有神格被封印的记忆,但我难道还没有被封印之前的记忆吗?
贺茂忠行消除的记忆只是那天后山上的两个时辰,严格来说那段记忆消失的原因是封印过程中我的精神受创,贺茂忠行却告诉父亲“今天以前的事他都不会记得”。
且不说阴阳师有没有如此超脱常理、抹掉一个人十年记忆的能力,如果我真的从出生到神格被封印后的记忆都消失了,那我不就成新生婴儿了?语言都要从头学起?
最可怕不过于父亲相信了贺茂忠行的话。
我的心情可谓一言难尽。
父亲他……就这么信任我?
信任到相信作为新生婴儿的我能与他正常交流?
这就是所谓关心则乱吧。
贺茂忠行敢说出那番话,也是算到了父亲的心情。
说到底,他和父亲想封印我,源于我的身份,源于人们对天灾的恐惧,源于父亲的不安。
而他们最终能成功,却源于另一个我的恶劣。
没错,恶劣。
不是荒神记忆里那个温柔至极的少年,而是看到了未来后,借助贺茂忠行之手步入命运分叉点,却佯装大义的恶劣。
短暂成为荒神的时间里,我不但看清了半神状态下自己的模样,也听见了荒神的心声与呼喊。
有机会与清醒版荒神见面的话,我绝对会握住他的肩膀讲清楚半神千祠院雾节到底是个怎样恶劣又狡猾的家伙。
荒神的记忆止步于贺茂忠行的声音,但特异点扭曲时间的效果还未结束。
就让我在这片虚无里与你们好好讲讲,作为「神」和「人」的我的本质吧。
像荒神,像我,以普通人类的躯体却天生被赋予神的能力,又因为体质所限只能发挥出一半神力的存在,被称为半神。
神性各有不同,但多具有善良和悲天悯人的特点,而与强大的神性相比,我们体内的人性可以说被压到了最低限度,像天地间一缕青烟若有若无。
所以一旦神性被封印,人性突然解放,无论潜意识还是身体都会产生强烈的不适与排斥。
醒来的我只要稍作回忆,就会发现之前的“我”与如今的我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违和感铺天盖地,充斥着生活的每一个角落,根本不是一句失忆了能解释清楚的。
身处现代的话,我绝对会认为自己患了人格分裂症。
至于由神性掌控的我为什么接受封印,我想不过是因为他早早看见了未来而对其失去了兴趣,正巧贺茂忠行打算封印自己,于是便顺水推舟经历一番未知的人生。
真是狡猾的家伙,深谙先后之道。
他料到了现如今以人之心生活了八年的我,就算重新找回了神格,也不会变成他所看见的那样。
但他也害怕从今往后贺茂忠行不让他出来了,于是昏迷前许了个愿望。
神明的愿望无人可逆,当然如果造成严重后果会受到众神的制裁,只能说他这愿望许得不痛不痒,却不容许贺茂忠行拒绝。
一旦学习阴阳术,接触神与人、人与魂的边界,我那喜欢追根究底的宝贵又容易惹祸上身的品质,绝对会拉扯着我找回他。
真不知道说他相信我,还是说他了解自己好,或者两者皆有之。
……
散开的理智回笼,随着特异点的收缩,我和荒神的意识都被重新弹回了自己体内。
四肢的知觉开始恢复,我睁开眼睛,看到的却还是一片黑暗。
我:?
「鹂。」
我尝试用契约呼唤他。
黑暗动了动,以保护姿态包裹着我的双翼缓缓展开,露出黄昏过去后悄然而至的黑夜。
华灯初上。
夜里萤火般闪烁的灯笼提在游人的手中,他们站在木桥上以及岸边,隔着十米的距离好奇地往这边张望。
我的身后是体型庞大的黑色巨鸟,它的双翼此刻残破不堪,残缺的羽毛散落四周,羽管处可见暗色的血迹,血液从翎羽缓慢地滴露下来。
它那转为深红色的眸子外现出他极度紧绷的内心,令我记起了初次见到它原形时的模样,辗转反复,最后停在少年人转头时透亮温柔的鸢色眸光。
心脏刺痛了一瞬,毫无疑问,鹂是为了保护我才变成这幅模样的。
他不清楚特异点内会发生什么,便不管不顾地冲了进去将我包裹在他的双翼之中,一举带出晨昏线。
强闯特异点的做法将造成怎样的后果不言而喻,那可是我与荒神两位神明的神力剧烈碰撞产生之物,强制闯入相当于这些伤害双倍加在了鹂的身上。
我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缓和声线对他说:“好了,我没事。”
说不感动是假的,在所见皆是未知的情况下,鹂不知道硬闯特异点的后果是什么,可能会死,但他还是来了。
发现离开晨昏线后我的意识却没有第一时间返回后,鹂慌神之中爆发出的煞气容易引来周遭的妖邪,伤害游人性命。
——换成平日里我首先一定是这么考虑的。
但就像明知可能会死仍要闯入特异点救我的鹂一样,拿回神格理应下意识偏向民众的我,却完全没有多余的心思放在他们身上。
我的注意力全在鹂不知如何的伤势。
通过相连的契约线,我清晰地听见鹂不平稳的心跳。
他在害怕失去我。
我不自觉笑了起来,这种被需要的感觉足矣使任何人打心底里感到满足。
我抬手轻轻敷上鹂的前额,那里有我亲手写下的名字。
拥有神格的好处体现了出来,神明特有的安抚气息环绕在我们周围,一点一点压下鹂体内因情绪大幅度波动而狂躁的妖性。
这股气息同时扩散而开,让被黑鸢煞气吸引而开的妖物四散奔逃,守住一方安宁。
“鹂。”
我又唤了一遍他的名字。
契约的存在使鹂全然不排斥我的灵力,他闭上眼睛,配合着我的牵引压制体内的妖性,以免被其控制失去理性。
妖修成人形以通人性,却不可根除与生俱来的妖性,即作为动物时的本能。
它们想保持人身,就必须一直压制自己的本性,学着人的思维进行思考。
黑鸢的本能被成功压下后,庞大的身躯也随之缩小,变回鹂那清瘦的少年模样。
眸底的最后一抹暗红消散,恢复清亮的鸢色眼睛支持不住地合拢。
我扶住鹂的肩膀,沾了满手的血迹。
少年额角的伤口尚未止血,脸侧的黑发被血液凝固在一起,皮肤苍白如纸,眉心难受地蹩着,嘴唇轻颤,气息微弱:“雾节……”
声音轻到能随风散去,恍若梦呓。
“我在呢。”我低声回应,变幻出轿子与四名傀儡式神,欠身从腿弯处将鹂抱在怀里,就近赶往贺茂忠行的住所。
不知是不是赶路的速度过快导致途中颠簸,鹂一路上很不安分。
他在我怀里翻来覆去,给他盖的薄被不出片刻就被抖落。我担心他蹭到伤口锢住他的肩膀,他又开始不舒服地哼哼。
我:“……”
我怀疑他是故意趁着受伤搞事的,但仔细观察他的表情却找不到证据。
翻了一会儿鹂又伸手在空中胡乱摸索,像是想要寻找什么。
我忍无可忍,抓过他的一只手将自己的脸贴在掌心:“这样行了吗?”
真拿他没办法。
鹂的指尖瞬间收缩,然后像意识到自己暴露了,又若无其事地放了回来。
再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就不动了。
最近会修前面的文,把一些内容写详细一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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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人与神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