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是个少年。
那副容貌,分明比女生还要精致昳丽。
但到底弄错了对方的性别,棠念有些不好意思,同时又很不解:“范奶奶全家都宠着的宝贝孙子,不是才上小学吗,没见过,也没听过还有个年纪跟我一般大的孙子啊?”
有个万事通的母亲,棠念对邻里左右多少有些了解。知道范奶奶家条件很好,当年小区建成时可谓风头无两,吸引了整个蔚城的目光,在大多人还在观望的时候,范奶奶家是最早搬进来的一批,儿子儿媳开的车也都是奔驰宝马轮换着来。
她曾奇怪过,范奶奶一家人的工作都很普通,儿子方立伟甚至没有固定工作,整天打牌,为什么会有这样殷实的家底,只不过她很少对自身之外的事感兴趣,也从不会去探听别人的消息,母亲没细说,她也就没问。
“难得见你对谁有着好奇。”孟秋洁似乎是起了兴头,拿纸巾抹了下嘴,发挥特长开始娓娓道来。
原来范奶奶除了方立伟这个儿子,还有个大女儿。
老一辈重男轻女的思想通病,范奶奶夫妻两对大女儿向来不亲近,关系有些僵,在其考上重点大学后,以给不出学费生活费为由,想让对方放弃学业去工作,大女儿坚决不同意,直接收拾了东西离开,双方关系降至冰点。
自此大女儿靠着自己勤工俭学,后面听说嫁得非常好,再又和老公一起创业也很成功,而这么些年除了给家里打钱,再没回来过一次。
棠念听得瞠目结舌,范奶奶老伴去世得早,她没什么印象,但范奶奶她还是熟悉的,老人脸上总挂着慈祥的笑,每次看到她都热络地叫她念念,还总要塞给她几个水果或者小孩爱吃的零嘴,没想到竟会有这样一面。
要求自己的孩子放弃学业,这在棠念看来实在不可理喻,毕竟孟秋洁长期以来给她灌输的思想,那就是一定要多读书,哪怕成绩不好,也会一直支持她读下去。
更何况对方已经考上重点名校。
而很快,棠念得知了一个更为吃惊,以至于她放下筷子,再也吃不下一口饭的消息。
范奶奶的大女儿已经离世,就在不久之前。
一场飞机失事,少年的父母都不在了。
棠念想到榉树阴影下,那双如同迷雾般空洞的眼睛,心口莫名像堵了团棉花。
直到洗漱完躺到床上,脑子里仍然回荡着这件事,怎么都睡不着。
接下来两天持续炎热,棠念待在家哪也没去,看书累了放松的间隙,她有好几次探头往邻居家院子里看,但始终再没见过那道身影。
倒是从孟秋洁新带回的各类八卦消息中得知,少年叫做许津风,将转学到三中。
也是她所在的学校。
*
开学这天,许津风醒得格外早。
他的房间被安排在一楼,离厨房比较近,听着乒哩乓啷的响动,以及时不时扬着嗓子的指桑骂槐,他神色漠然,眼睛望着天花板。
厨房里,吴芳琴单独给一碗面里加入煎好的牛排压到最底下,听到动静,转头见是婆婆范淑贤牵着儿子方恩奇下楼,她刚还一直黑沉的脸瞬间笑开,忙端着面出去。
“奇奇,快过来洗手吃早餐了。”
方恩奇皱着稀疏的眉,一脸没睡够的不耐烦,见端到桌上的面只有鸡蛋和葱花,他更是不高兴地扁了扁嘴,白胖的脸挤成一团,眼看要哭,吴芳琴忙蹲身去哄,告诉他碗底有很多肉,微波炉里还有他喜欢的小包子和牛奶。
等哄好了,范淑贤一边给小胖墩洗手,一边转头问:“立伟也喜欢牛排,他那份都留好了吧?”
方立伟昨晚打了大半宿牌,现在仍睡得沉,婆媳两早已习以为常,并没有去打搅。
“放心吧,都给他留着呢。”说话间,几人已经坐到餐桌边,吴芳琴端出包子牛奶,语调再次变得尖利,朝婆婆抱怨起来,“不愧是京北来的大少爷,吃个早饭还得要人去请呢。”
话音落下,氛围有些静。
吴芳琴一抬头,清瘦的少年穿着整齐,正拎着书包站在一旁。
她没有半点尴尬,轻哼了声。
许津风并不是很想吃这顿早餐,尤其吴芳琴不断强调着现在油米菜有多贵,每个月伙食费都要花上不少钱,各种明嘲暗讽。
但刚来蔚城不久,这也是转学的第一天,他到底忍住没有转身就走,落了座。
吴芳琴继续喋喋抱怨个不停:“之前让你妈多帮衬一下娘家,她还不肯,这下好了,全都成别人的了,连自己儿子都没人肯管,还不是得靠我们?”
许津风握着筷子的手指收紧。
严格来说,这处房子是他母亲出的全款,多年来还陆陆续续给这边打过不少钱。但每回因拒绝满足他们更多的金钱**,总会爆发激烈争吵。
如今生命消逝,依然没能消减这份怨责。
简直毫无道理。
许津风看向范淑贤,老人头发花白,面上刻着岁月留下的皱纹沟壑,沧老但神采奕奕,并无半点悲伤,对于儿媳吴芳琴愈发过分的话语也始终没有半点阻拦。
是在默许认同吧。
以前许津风不明白,为什么逢年过节,母亲从不带他回外婆家,并且每次接完这边的电话,总要在窗边待坐很久。
现在他明白了。
明明是这个人的女儿,却好似连一个陌生人都比不上,至少听见一个刚四十出头,并不熟悉的人离世,还会感叹一句可惜。
相较而言,爷爷奶奶的关爱稍多一点,只不过身体不好,几年前先后离世,倒也避免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
至于主家的那些叔伯,他们迫不及待收回家族股份和产业,还以代管为由拿走了爸妈创建的公司,在他们脸上,就和外婆范淑贤、舅舅方立伟一样,看不到半点难过。
是生命的离世太过正常,每个人身边都在经历这些,所以波澜不惊,还是大人们本就如此冷漠,只考虑现实和利益,根本不会有无用的情感?
清晨的阳光透亮,窗外绿树相接,有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地飞过。
徒留湛蓝的天,永远那么安静。
许津风微微走神,耳边吴芳琴尖利刻薄的声音,逐渐消散。
光亮越来越刺目,黑色瞳仁收缩。
这个世界正在苏醒、热闹,又是新的一天。
不知有多少次,他希望时间倒回停驻在某个节点,或者这个冗长夏季,本身就是一个梦。
黑色噩梦。
“你也差不多该去学校了,去了之后要听老师的话,千万别惹事,知道吗?”
吴芳琴吃完饭已经匆匆出门上班去了,范淑贤给小胖孙擦着嘴,头也不抬地叮嘱,“我年纪大了,可折腾不动了,如果要叫家长,我是不会去的。”
“对了,这旁边楼里有个闺女,年龄和你差不多,叫做棠念,也在三中上学,人很乖巧,一会我就不送你去学校了,你舅舅还在睡觉,恩奇年纪小得有人照看着,我去说一声,让她带你一起。”
没有任何回应。
范淑贤偏头看去,少年目光落在窗外,压根没听她在说什么。
老太太有些生气,皱纹变得更深了,刚要抬高音量叫一声,发现小胖孙连跑带跳地往楼上冲,她生怕小宝贝磕着碰着,懒得再管这边:“反正离得近,你自己想办法去吧。”
走远了几步,开始絮絮地嘀咕:“生个女儿有什么用,养老是半点指望不上她,还给我扔下这么个麻烦。”
等许津风回过神,一楼已经没有一个人,他看了眼时间,拎起书包走出门。
学校离得近,正常来说步行不过二十分钟左右,但他完全不熟悉路,等终于到达校门前,已经开始上课了。
而迟到的,不止他一个。
插着兜嘻嘻哈哈,校服穿得没个正形,根本不像是来上学的一行人,走在许津风不远处。
“那是几班的?没见过,长得可真不赖。”被簇拥在中间的男生显然是领头的,微抬下巴示意,“谁去给我要个号码?”
身边几个男生顿时相互拉扯着起哄:“翟哥,我我我,让我去!”
不知谁疑惑了一句:“男的女的?”
有人不确定地答:“看脸美女无疑,但看身高和头发,男的吧?”
“就是男生!有喉结!”
随着结论定下,爆发出一阵笑声:“翟哥,你不会是好这口吧,那我们这些兄弟往后可得注意保护好自己了,好怕怕呀。”
虽是玩笑,但张翟泛起一阵恶寒,同时也觉得有些丢面,冷笑一声:“老子纯爷们,生平最讨厌这种不男不女恶心人的,走,跟我过去。”
一行人靠近间,有眼尖的又发现新大陆:“靠,我在网上看到过他那双鞋,得七千多,蔚城都没设品牌专柜的,假货吧?”
“而且他那T恤是Loewe的,也得要好几千。”
“真的假的?”
“有钱人啊!”
听到身边几人的惊叹,张翟眼皮耷拉着:“很了不起吗,我家今年准备再给学校捐栋楼当图书馆。”说着他话锋一转,嘴角扯出抹冷笑,“不过最近手头有点紧,正好找他聊聊。”
“喂,前面的,你哪个班的?”
眼见对方并未搭理,张翟几个跨步上前,手上带了几分力想搭肩将人按住,却被许津风侧身轻松避开。
张翟刚要发火,少年已经回过头来。
近距离下精致五官带来的冲击力,让他怔愣一瞬,随即突然恼怒。
几个跟班此时也围了过来,气氛剑拔弩张。
路被彻底拦住,许津风依旧淡漠地没有任何表情。
这让张翟不爽极了:“你不认识我?”
他舌尖抵住腮帮,没等再说话,一声高亢的喊话穿越大半个操场:“那边几个学生怎么回事,还不去上课在干什么?张翟,又是你!”
眼看教导主任往这边来,张翟冷森森睨着许津风:“接下来你可没这么好运了,最好祈祷,别太快让我知道你是哪个班的。”
说完,带着人大摇大摆往教学楼走。
十分钟后,许津风在班主任的带领下,来到他所分到的班级时,教室最后一排,原本百无聊赖或趴或靠的几道身影,像陡然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纷纷兴奋地坐起。
当张翟听到老师介绍说,这是新来的转学生,他嘴角咧开的弧度,逐渐带上了几分恶劣。
同一楼层,棠念所在的三班是快班,比普通班学习氛围更好,即便是暑假开学的第一天,基本也都收了心,态度端正。
不过这第一堂课,老师更多是寒暄以及检查作业,时间过得尤为快。
随着下课铃响,奋笔疾驰赶了整节课暑假作业的同桌周佳惠长舒口气,伸了个懒腰:“我果然最适合极限争分夺秒,效率奇高!”说着抱住棠念的胳膊使劲蹭,“念念你真好,要不是你给我留时间,我这还剩的两篇周记跟一篇作文就完不成了。”
棠念是语文课代表,她拿过同桌刚热乎赶完的习题本,起身去另几个还没交作业的同学那收齐,很快抱着厚厚一摞,准备送往办公室。
走廊上,总有不少男生喜欢靠在栏杆边,嬉戏打闹,而今天人出奇地多,从三班到尽头的五班,挤满了一大片人,似乎是在看什么热闹,传来一阵阵压低的起哄声。
棠念对人多的场合向来敬而远之,她埋着头紧贴墙壁,一心只想快速穿过去,却在到达楼梯转角,刚要松口气时,骤然顿住脚步。
太阳已经升高,泛着炎热的炽烈光线穿过银灰色栏杆,一格一格探进来,而在照不到的地方,三四个男生齐齐摁住一个人,强迫对方半跪到地上。
昳丽又熟悉的一张脸,头顶被泼洒了各种颜色的粉笔灰,看起来有些狼狈。
时间流速被拉得迟缓,棠念双脚像是生了根。
此刻,少年那双漆黑眼瞳里弥散的空洞,比她前两天见到时更加深谙死寂。
冷淡恹恹的模样,似孑然的玫瑰,即将凋零,任凭风吹雨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