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棠并未全然相信周辞。
他的言辞中夹杂过多个人情感,她更相信自己亲眼所见。谢年祈遇事沉着冷静,身上的从容并非一个满肚子坏水的心机深沉之人所能轻易伪装。
周辞所言有真有假。
情势紧张,此刻并没有时间琢磨所谓的真相。
帐篷里无风,空气同样沉闷。
内里的人都压抑着情绪。
帐外兵甲磕碰,刺激着脆弱神经,有人沉不住气。
一声咒骂传入众人耳中。
“和那煞神定亲,保不准你们苏家也参与其中。要我说就该送你到那些蛮子的帐中,讨他们欢心换我们出去。”
在场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一时难反应谁说出这等粗鄙不堪的话语。
放眼望去,灰锦衣的中年男人正指着角落里的少女,枯槁手指止不住颤抖。气的。
好似他今日所有的不幸都是少女造成。
“你给我记好,现在大家经历这一切,他日必将讨到你头上。”
男人气质猥琐,说的话却狠绝。
本以为是哪位高官,细看原来是个芝麻小官,此番被关得烦躁,八成是看苏瑗暂时失了势头,又独一人关在此处,便想趁机占些便宜。
要知道这可是高高在上的丞相独女,平日里由君父庇佑,从未受过苦。此刻那小官拿捏到空子,总得好好发泄一番平时处处不如人的憋屈劲。
苏瑗和谢年祈定亲的风声正盛,那宵小铁了心要拿此事开涮,硬是要从一个女人身上讨回被她父母欺压的耻辱,好似这般作为便能高人一等,从前屈辱地点头哈腰就不曾发生。
众人看过去,当下最为尴尬的便是苏瑗。
早先还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京城才女,此时成了与国贼有牵扯的嫌疑人士,还被一个芝麻小官堵在墙角咒骂,简直是大才女的毕生污点。
说来也可惜,原本苏大小姐和谢小公爷论家世身份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虽说谢家那小子混了些,但天底下的男人三妻四妾很正常,而且端看苏瑗的家教,当了大夫人大有管教夫婿的时间,外面那些女子如何比得过丞相嫡女。
谁知谢年祈是个不靠谱的,通敌叛国,牵连到无辜小姐。
一时间帐篷里有人看好戏,有人惋惜,亦有人神情淡漠。
偏见归偏见,但要他们同那芝麻官一般上前嘲笑这位大小姐,没谁敢。
毕竟谁也保不准大渊最后的胜败,若胜了,一众人今日欺负苏瑗逃不开惩罚,若败,泄愤之后迎接他们的便是死亡,何必堵上前途和性命逞这一时之快。
空气好似凝固,周遭人沉默不知如何言语。
事件中心的主角却沉得住气,坐姿端庄。
苏瑗就坐在那,仍旧是那位世家千金的典范,面对旁人奚落丝毫不动摇,反而坚定立场。
“谢郎君有他自己的选择,叛国与否都是他一人决定,和我苏家上下有何关系?小女既未嫁至国公府,吃住也不靠谢小公爷养活,如何怪到我头上?”
她紧盯那位小官,皱眉道:“大人既然有气,就冲外边那些给你气受的蛮子撒去。还有,家父母何时要你卑躬屈膝?你一个九品官,连在二老面前露个脸的机会都未曾拥有,谈什么高官欺压?日子过得不顺,少在我这寻存在,不知礼数的东西。”
易棠和周辞闻此,同时转头望去。
少女一身淡雅粉衣,面容平静如水,眼中却透出一股子倔强。她的话语虽轻,却字字珠玑,直击那小官的痛处。
犀利言辞让帐篷内的气氛为之一变,原本沉闷的空气似乎流动起来。
偏那小官不依不饶,继续挑衅道:“苏大小姐说得轻松,你可曾想过,你那谢郎君的所作所为,已经让你们丞相府的名声扫地?”
苏瑗只是微笑,心知如何辩解都难以改变这人的偏见,却未打算就此屈服。
她要让所有人知道,即便在这样的困境,她也不会失去自己的尊严,任由旁人践踏。
“名声这东西,本就是虚无缥缈,我丞相府的清白,不是别人嘴上说说就能抹黑的。至于谢郎君,他若真有罪,自有国法来判,岂容你这等小人在此胡言乱语?”
帐篷内的人开始低语,有人敬佩苏瑗的勇气,也有人冷眼旁观。但无论如何,这番话给在场的人留下丞相嫡女不好惹的印象。
这个时代向来讲究三纲五常,后宅女子夫为妻纲 ,女性从小受教导凡事以丈夫、儿子为准则,养在深闺中的人能有如此见解,并在人前道出,属实难得。
心里正佩服得起劲,旁边的周辞又开始犯浑。
“再有大局观,也不及易娘子灵动,”他咧嘴笑道,“她们这些官小姐呐,最看重自家利益,什么家国为大、为国为民,都是嘴上说说,真要她们下地干活,一个个的脸色都难看。”
说得有鼻子有眼。
心道这人又在胡乱说话,易棠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我见过。”
“……”
哦,是她肤浅了。
可苏瑗的一番痛骂还真起了作用,一时间再无人打扰这位大小姐。
大家和她拉开距离。帐篷因此腾出一处角落,角落里只有丞相之女一人,无人敢接近。
小插曲过后四周安静下来,众人再不动作,也未说话。
许是受苏瑗的话感染,情绪还是低落的,只是啜泣声没了。
门帘被人从外边掀开。
来人身量高大,头上扎着辫子,上身披大褂,下身长裤扎紧脚口,看起来宽敞凉快。
“是夏州的兵。”周辞小声提醒。
“夏州?”
易棠疑惑,最初只当是大渊北边被收买的游牧民族,没想到竟然是夏州骑兵。
见她没反应,周辞继续道:“说来也奇怪,既然是敌兵,他们如何突破关卡?都避开关防了,为什么一路未收到夏人烧杀抢夺的消息?而且只来了这么一小队人马。罕见,稀奇。”
处处透露着诡异。
思绪稍一转弯,夏州兵马出现在大渊并不意味着刚踏入大渊国土。
他们身上的衣物整洁干净,甚至精神饱满,精力同样旺盛得无可挑剔,一看便知休养得极好。
恐怕这队骑兵早就潜伏在京城附近,就等着今日伏击。
还未告诉周辞其中关窍,那两个夏人行至身前,拽起易棠的手臂,在周围人疑惑的目光中捆牢她的双手,在蒙上眼睛。
如此还未结束,离开前他们一道请走苏瑗。
同为被关起来的大渊人,待遇却天差地别。
易棠是被推搡拉拽出帐篷,苏瑗几乎是被护着的。
留在里边的人看得清楚,仅从夏兵对两人的态度,便能瞧出苏丞相究竟有没有参与此事,又在其中扮演何等角色。
稍一抵达主帐篷。
腕间束缚消失,遮挡视线的黑布滑落。
面前一张长桌。
羊腿,陈年佳酿,金猪……
美酒佳肴样样不落。
席间的大小京官举杯畅饮,皆是早在暗中叛投夏州的国贼。
这是柳萧的庆功宴。
他坐主位,谢年祈和大渊君主陪在一侧,尤其是国君,还被绑束双手,着实羞辱人。
再往下一众大渊高官,区别于天子沉得快要滴墨的脸色,他们笑容满面,尽显风光得意之色。
苏丞相苏久磬亦在其中,他坐得比任何人都高,和谢年祈一左一右坐在柳萧身侧,其次才是国君宋珺。
这般布置,颇有贴脸开大的意思。
瞧见二位女娘到来,柳萧一扬就被,侧过头面对谢年祈。
“夏州军队就要入渊,谢副使选一位祭旗吧。”
此话一出,席间的男人哄笑,纷纷笑道哪还用选。
苏瑗是苏久磬捧在手里的明珠,也是即将和小公爷结亲的才女啊,哪是旁边那个商户孤女攀比得过的。
二者没有相似互通之处,如何比较?
既然没有可以一较高下的地方,更不用在两人之间做任何选择。
苏大小姐生来便尊贵,自幼受尽宠爱,岂能与那等平凡女子相提并论?
更何况她迟早与谢小公爷成婚,两家联姻大有益处。
在场的官员心知肚明,苏大小姐的分量远非易棠所能及。
祭旗,就该祭出易家掌柜。
众人乐于谈论此事,却有人心里不舒服。
苏久磬的脸色阴沉。他深知自己在朝中的影响,自家女儿因此备受追捧。
可当下柳萧把苏瑗同一个商人摆在一处,似个物件一般任由旁人挑选议论,他是万般不甘。
此番行为不仅损害苏瑗的尊严,更是公然挑衅丞相权威。
不把他放在眼里的同时挑拨丞相府和谢年祈的关系。
此事若是别的人遭遇,苏久磬放一百个心,全然自信自家女儿不会被献出去,但现在那人是谢年祈,一个疯得没边的人。
谁都认为这疯子会放弃商户,苏久磬可不觉得,毕竟谢家小子从来不按常理出牌,越刺激的事越能激起其兴趣。
此人性情古怪,是个国公府利益都未曾放在眼里的狂人。若选苏瑗祭旗,那将是丞相府的大辱。
可大渊大势已去,若阻拦下来,丞相府的好日子便到头了。
那他的女儿……
救,还是不救?
谢崽:苏老头懂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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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一叶障目.大局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