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墙之隔还是灯火通明。
二人都未戴冠,揪着同一个枕头,四目相对却没有半分让步。
“公子金枝玉叶,卑,,我只是寻常侍卫,怎么能与公子同床共枕?”
“秦某不过区区一个中原酒商,又不是什么皇亲贵胄,何来尊贵。你只需平常待我。”萧潜坐在床上,打量着穿着两件中衣的江劲月,强压嘴角笑意,“既是我的护卫,自然有保护我的责属,还是说郎君祸藏二心,亦或心有所属?”
“不曾。”江劲月口是心非,手上力道显然少了几分。
萧潜自然觉察,趁力把江劲月拉近三分:“月郎,答的是哪一个?”
江劲月的两唇抿成一条线,手中彻底松了下去,让那登徒子失了重心,向后倒去。
“烦请公子自重,江某字望舒。”
萧潜算是少有的吃瘪,但不知为何,他偏生就是喜欢江劲月身上那点清冷自持,无关身份高低。更喜欢刺破那层拒人千里之外的皮囊,看气象沉淡者骨中疯魔。
也不得不承认的,喜欢那双眼睛。
他努力的告诉自己别越界,却纵容这种感情从占有变成了戏谑。
“秦某,字玄明。”
萧潜坏笑着拍拍床铺,摆出算准了江劲月无地可睡的架势,虚位以待,好不得意。
“坦荡君子,无悦簧言1。”
江劲月暗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无奈拗不过,潦草上塌,只是床铺实在太小,来去也只能侧躺。
以及背对着萧潜。
他屈臂枕着脑袋,五指穿入青丝中,收紧拢着一把,任由微凉的发缕滑入指缝,心也随之安稳,江劲月不记得什么时候养得这样的习惯,总要抓着什么才能入梦。
梦么?
总是从望君山开始。
“小公子,我带回来了!”
侍卫身骑白马,飒沓如流星,越过山麓处鉴湖划来。沾湿的马蹄扎在雨后的草场上,只为江劲月一人奔来。
天幕融雪山,无处不是蓝。张笠意笑吟吟地丢来一个布袋。不数的枫叶从束口逃跑,淋在空中,灿烂热烈。
耳边模糊地听见江夫人笑声爽朗:“小舒,快接!接到望君山的枫叶一年都有好运气。”
江劲月抬手去接,指尖依缘而上,仿佛踮脚就能够到天。
红枫刹那**,青空发黑,皱出涟漪,湿滑的触感爬上神经,反应过来时,他已半个身子都栽进水中。
天地顷刻颠倒,猩红的鉴湖里映出江劲月涕泪交流的脸。头顶银光一闪,利剑正逼近。
十四五岁的身体跟不上大脑的反应,江劲月甚至没有躲开的力气。家仆的惨叫敌不过兵戈铿锵作响,火把烧透了将军府,明如白昼。
焰中人影颤动,惊叫,跌倒,像炼狱里鬼怪的朝圣。
可那是他的母亲。
“凭什么!凭什么杀我满门!”江劲月瞪大双眼,颤抖地支起身体,不甘心这样的命运。
一阵热液四溅,他的视线猛然变成绯红,血水毫无规章地泼上侧颊。听力骤然丧失,好像溺水,江劲月在一片混乱中开始耳鸣。
他被一双年轻有力的手架起,是张笠意。
江劲月强装镇定,看着他的侍卫哥哥眼泛泪光,嘴中连续地说了很多,但都是一个口型——“跑!”
张笠意用最后的力气把他推入湖水中,撑在那把深入土地的长剑上,像一座丰碑,誓要做少主最后的屏障。
江劲月没有时间告别,只能游,搏命地游。逃往南方的江州求一线生机。深秋湖水冰冷刺骨,枫叶还浮在面上,鲜艳如血。
鉴湖大的可怕,一眼望不到边。
“只要往南,,游到长川,就能到宛州北,,只要游到长川,,就能,,,”
精疲力尽的少年默念着,清冷的月光压在湖面上,让他的麻木一览无余。渡鸦时不时从远处略过,它们越飞越快,越来越多。逐渐占据了江劲月的所有视野。
视力也被夺去,他彻底慌乱起来。绝望像蝮蛇一点点遏制着呼吸。
黑暗之中,江劲月摸到了一条冰凉的绳索,他牢牢地抓着,不敢松手。
“宛州,宛州,,宛州,,”
他肩头一沉,听觉顿时恢复,“江望舒?”
江劲月像只炸毛的猫,头快速的转过去,睁开了眼睛,差点与萧潜鼻尖相撞。
这距离近的睫毛根根分明,萧潜呼吸一滞,声音也不由自主的轻如耳语:“你抓着我的头发,,,望舒。”
江劲月下意识的躲闪目光,在沉默中迅速抽手,背到身后十指握紧又松开,吞一口唾沫,掩饰着不齐的心率。
萧潜看着此时的江劲月动作僵硬地挽着头发,在窘态之中褪去了白天时候的浮云不过眼的冷漠,竟觉得他有几分脆弱。
或许抽离最初的**,看人也愈发的纯粹。
“小心!”
一阵风来时候,萧潜忽地抽手拔刀,匕首挑了月辉留下一片锃亮,收锋时候见是半个红纸钱,悠悠下坠。
抬眼间,江劲月亦警觉十分,捻着另一半纸钱在手。
二人相视一眼,耳边已是唢呐喧天。
“一抬新妆起,二抬响红檀,三抬引郎来,,,”
***
“二更天到!天干物,,,,,”
“闪开闪开,臭打更的,没看见迎神娘子的大轿吗!”一个痞子声音骂道,随即吐了口痰。
“你这后生,,,”更夫气地回头,白发有些凌乱。
模糊之中,只见那痞子身后远远是一条长龙,所经之地漫天飞红,心下怒气被怯胆参占,手中锣梆“哐当”落地。
大漠的风向来无情,催起了冷冷的沙砾,任由它撞在轿外的纱幔上,抬轿子的伙计们只是沉默着向前移步。
冲天的唢呐声混着鞭炮响滑过屋檐,茶楼外悬着大红灯笼彻夜不眠,借路人半面火光,看清这一路绯衣白花的队伍。
二更时候,凤冠披霞,绛色纸钱。
这是迎的哪门子的亲,分明是给大户人家“讨鬼妻”。
更夫听到“神娘子”三字自知犯了忌讳,勉强躬身抓着竹梆,赶忙“无意冒犯,无意冒犯”的说着。
可这痞子是肯不罢休的,似乎是欺负人惯了,“冒犯有何用?你这样冲撞严员外家的轿子,吃了什么胆子啊!”。
痞子叫嚣,见那轿子尚且有几步距离,歪了嘴角,也不顾这身新鲜衣裳,当下就是一顿猛踢:“让你平时瞧不起我,瞎翁贱叟,明年就是你的女儿!”
更夫死死卡在茶楼边的货堆中,像一包沙袋,倒在地上根本站不起来,口中“王法”“救命”。
痞子笑的放肆:“去你娘的王法!强龙难压地头蛇,今日就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
“宵小造次!”
只听风卷衣袍,是报应来的太快。
痞子被江劲月一脚踹开,后背重重撞在一个轿夫身上。
可怜那轿夫虽然身材结实,远胜寻常男子,也不料痞子突然冲来,一个没站稳,拖着整轿朝着前头倾斜下去,轿里头人也砸出声响,一根断钗跌出来,却没有一句话。
“□□!你,,你好大的胆子!”痞子吃痛狂骂,却没底气靠近,跌撞着从地上滚起来,“哪家的走狗,,竟,,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太岁?”
萧潜冷哼一声,从江劲月身后移出,反手抓出他腰间的雁翎刀,横在胸前,“又是什么杂碎,被人奉为座上宾?”
清辉甘作刀光,萧潜步步逼近,高悬官钦令牌,在满地银白色中抹杀了所有浪荡的假象:“睁开眼睛,仔细瞧瞧,谁才是爷!”
“干什么!都愣着干什么!钦差来得多了,这小白脸一看就是假把式,真的杀了也是远殉职守。怕什么!”痞子几乎是要挪到轿里,拉拽着身边送亲的陪行,“这是严老爷交代的差事,做不好都是吃不了兜着走!给我上啊!”
身着红服的陪行们终于露出狠戾之色,贴着花轿抽出几把利刃,环成临阵之势,步子扎的标准,一看就是练家子。
江劲月扫一眼他们的位列。
鹤翼阵?
这是北朔的兵。
一时间眼前鲜红成片,数不清数目,只见人人手带兵戈,满脸凶相。
“练过剑么?”萧潜返过头来,冷面朝江劲月丢来一把重剑,并不给他回答的机会。
江劲月抬手接住,左臂一沉,拔开剑鞘,“飞廉2”二字煞是醒目。
“飞廉入命,恶来相翊,如此煞星凶相,秦公子不愧是经年异端。”
“经年?说的你我倒像是旧相识,”萧潜把后背交给江劲月,轻松道,“长剑流风,为何不能是风伯祝我举其职,驱除拥蔽扬清光?”
“说好当侠客,何故卖弄文采。”江劲月避而不答,一个健步闯出去,三下五除二地解决了一片小兵,不伤其要害,只为消除威胁。
萧潜惯信“擒贼先擒王”,追着那猖狂痞子打,长手一捞把那人彻底逼进花轿中。
只听那痞子怒叫一声,如疯犬一般,直直地往萧潜的虎口咬去。他顾不上忌讳,趁着萧潜吃痛,一把将神娘子当做肉盾推了出去,企图在这间隙中溜之大吉。
萧潜发了狠,像一只微怒的狮子。电光火石间,一手环住倒下的神娘子,另手揪起痞子的后领,叫他两脚悬空,正视着自己。
“再跑砍断你的腿!”
压迫感忽如其来,痞子克制不住地颤抖,“大侠,大爷,,大,,大哥,,放,,放过我,”
萧潜最烦这副样子:“叫什么大哥!叫钦差!”
“钦差大老爷啊,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饶,,饶我一命吧。”
萧潜眯着眼睛,用刀尖刮蹭痞子的喉咙,半幅眉目沉在阴影中,笑道:“做什么都可以?”
痞子吞了一口唾沫,背后凉飕飕的。
注:
1,坦荡君子,无悦簧言:《雪谗诗赠友人》
2,飞廉:中国古代年支十四星之一;《山海经》中的风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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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望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