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什么吃的,连个小丫头都看不住!”
“不是啊头儿,我们这不挖地呢嘛,而且我们都绑着她……”
“你绑的是她手又没绑她的腿,不知道先把人拴牢门上吗蠢货?!”陆秉边追边骂,差点要被这俩猪队友气出心梗来。
衙役自知办事不力,想给陆秉顺顺气降降火,喘着大气安抚说:“没事儿头儿,咱们四个大男人,还能让她个小姑娘跑了不成,一会儿抓到她我一定把她五花大绑!”
眼看秦三冲向死牢洞口,纤细的身体在月光中拼命似的狂奔,一拨人则前赴后继地追,踩着洒下的银辉……
迎面起了一阵风,从不大的洞口灌进来,掀到他们脸上,挟着潮润的寒气,和一声凄婉的低吟:“我是冤枉的——”
那声低吟悠远极了,像隔着山,隔着海,隔着两个不同的时空,嘈杂的喊冤声潮水般涌过来:
“我是被冤枉的——”
“冤枉啊——”
“我冤啊——”
明明喊得撕心裂肺,可传入耳中时却只剩下一点残留的余音,不高亢也不尖锐。
而那股潮润的寒气卷进周雅人怀中,灌进别在他腰间的律管里,响了个低沉短促的轻音。周雅人脚步蓦地一顿,然后望见长长的窄道尽头,轻如薄纱的银色月华中,隐约显出一扇蛰伏着虎兽的门——狴犴门。
“陆秉!”
他几乎脱口而出,但是陆秉带着两个手下已经猛冲了进去。
周雅人腰间的白玉坠子晃动不停,律管断断续续又响起第二个音节,有些喑哑,融在风里几不可闻,但以他的耳力却能听得格外清晰。
“南风。”他听风知律,闻音则心头一沉,“死声。”
周雅人毫不迟疑冲出死牢,隐于月华中的狴犴门却仿若一道幻影,倏忽消散了。他猛地一怔,耳边响起几人杂乱追逐的脚步声,他恍惚有些分不清现状似的,又喊了一声:“陆秉。”
已经跑到几丈外的人答应他:“欸!雅人你不用跟着,等我去抓那丫头……不是,这死丫头跑哪儿去了,怎么窜得比兔子还快?!”
挂在周雅人腰间的律管苟延残喘似的又响起一个音节,像哑巴努力学人说话时发出的第一声,周雅人追上去,急声道:“陆秉,你们别乱跑,很危险,我腰间的律管响了,是南风,有死声,会出人命,快到……”
黑子高喊一嗓子:“她在这儿!”
陆秉前冲的步子蓦地刹住,掉头赶往黑子所在的前堂衙院。
秦三蓬头垢面地立在原地,即便衙役发现了自己,她也没打算逃跑,而是浑身僵立着一动不动,双目直愣愣瞪着前方——公堂的横梁上赫然吊着几个人。
他们的脖子挂在白绫上,身板直挺挺垂在空中,了无生气的挂满一整排。
“我让你跑!跑啊……”黑子趾高气昂的声气儿陡然戛然而止。
依次赶来的几人也全都杵在了当场,个个站得跟木桩子一样,惊惧地瞪着那一排挂在讼堂横梁上的尸身。在银月映照下,几乎能看清那些人身着官服,其中一个穿着知县的袍子,另外几个,则穿的跟陆秉和俩衙役如出一辙。
他们头皮都炸了,脑子里立刻回想起十二年前,知县和一众衙役在公堂上悬梁自尽的一幕。这一幕陡然出现在眼前,就好像他们一直挂在这里,一直挂了十二年。
“冤枉……”一个微弱的声音呢喃般响起,“……冤枉……”
公堂中央跪伏着一个女人,头低低垂下,弓着背脊,做出一个磕头叩首的动作。
是她在喊冤,跪对着大梁上一排吊死鬼,喊得气若游丝,仿佛马上就要断气。
“谁?”陆秉开口想问,结果嘴巴张开,却没能发出声音来。
她是在跪拜吊死鬼么?
有什么冤屈不去县衙递状纸,却跑来这鬼衙门对一排吊死的知府官差跪拜喊冤?
许是这一幕实在太过惊悚,比死牢里满地骸骨还要刺激,陆秉不仅发不出声,甚至吓得无法动弹,身体仿佛被人点住了穴位,一下子失去了行动能力。
那女人头磕在地上,自始至终都没直起来,而她的身下蓄了一摊血水,缓慢扩散开,染红了她身穿的裙裾。
周雅人嗅着浓浓的腥风,极度不适的微微屏息了片刻。
猩红的热血浸洗着地上的符纹,覆盖住一小片的同时又朝四周延伸,蜿蜒流淌间,血水又在原本的符纹上添写出新的一撇一捺、一横一竖,一点点延展开去,甚至越扩散越大,冥冥之中仿佛有人在执笔,企图篡改地上那副用以镇压的符箓。
所有人吓得原地不动的瞬间,周雅人已经走上前,踩住了其中一条蜿蜒的血注。
鲜血染红了鞋尖,而他蹙起长眉,视线越过跪伏在地的女人,“看见”女人头顶膜拜的地方摆着一面盛了血的铜镜。
冷月清晖下,这面铜镜泛着血光,血光中又映照着一众悬梁自尽的吊死鬼。
女人双手死死扣着铜镜的边沿,鲜血从她豁开的腕脉间淌入铜镜,再从铜镜中满溢出来。
腥风撞进周雅人怀中,再次吹响他腰间律管,奏出悠扬凄婉的乐声。
他躬下腰,伸手搭在女人肩头时,铜镜中的血光陡然一闪,周雅人面色一凛,身体迅速后撤。
然而他刚退半步,身后突然传来一股推背感,好似劲风重重搡了他一把,令他整个人身形不稳的前倾。
而他的身前,血光如血刃般削向面门,周雅人脚下急转,堪堪避开那道锋芒,血色的光刃切断了他耳边一缕飞扬的青丝。
慌措间不经意触到伏地叩首的女人,她便了无生气地倒下去,手中仍旧死死捧握着那面铜镜,奉若神明般,以死为祭。
她在祭什么?
在祭谁?
周雅人只是一个闪念,因为此刻根本容不得他细想,地上被鲜血篡改的符阵虚晃了一下,某笔带着弯钩的符纹血刃便在腥风中乍然而起,直逼周雅人小腹。
他脚下一旋避开,还是被锋利的钩子钩破了一点袖管。
接着第二根第三根符纹接踵杀来,周雅人在一道道血光中辗转腾挪,腰肢后折压出一道崩到极致的弯弓,又在刃削颈侧的瞬间翻身偏过头。
陆秉这才从惊恐中抽出神智,提刀就要上前:“雅人……”
“别过来!”周雅人厉声喝止,“快退开!”
血刃千丝万缕般开始让他应接不暇……
陆秉看得胆战心惊:“到底怎么回事?!雅……”
黑子突然哆哆嗦嗦开了口:“有……有……有……鬼……”
另一个衙役瞪大眼睛,同样牙齿打颤地开口:“鬼……鬼……鬼……”
他们死死瞪着倒在血泊中的女人,而她凉透了的尸身之上,竟逐渐凝聚出一个人形。
这人形像一团透明的薄雾,更像一缕稀薄的亡魂,逐渐在虚空中凝出一张模糊不清的轮廓来。
她身披白衣,长发如瀑般垂在血泊里,不,她就像是从这摊血里长出来的阴魂,白惨惨,阴森森。
让人想起纸扎铺里的纸扎人。
她的面皮同纸一样惨白,手里倒携着一把未撑开的黑伞,那双深黑的眼仁在虚空中游移了须臾,最后跟在场中的黑子对视了一下。
莫名其妙被“鬼”注视了的黑子两股战战,嗷一嗓子叫出来:“鬼啊……”然后以他平生从未有过的速度,箭一般发射了出去。
“鬼啊。”另一名衙役同样哀嚎一声,飓风般卷没了影。
整座鬼衙门只留下几句惊天动地的嚎叫。
“有鬼啊——”
“救命啊——”
“闹鬼啦——”
秦三则翻着白眼吓晕了过去。
陆秉也想跑,但是他现在腿软,支撑着不倒地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周雅人看到了她,并看得一清二楚,心下大震,疾言厉色问:“什么东西?”
“东西?”那白惨惨阴森森的“人”开口,声音也好像从坟地里渗出来的一样阴冷,唇齿间透着一股霜雪般的寒气,“我么?”
听得周雅人莫名惊悸,他惶然退后一步,然而眨眼间,或者比眨眼还快,因为他根本没眨眼,那冷霜一般的女子就凭空消失,猝不及防伏在了他的背后,贴近耳侧,吐出一口寒霜气,“真是无礼。”
周雅人头皮一麻,那只耳朵好似覆了层冰霜,他方一出手,那东西又神出鬼没般闪现在了她原来的位置。
周雅人迅速扫了一眼血阵,血阵中倒映出献祭者的脸,模样跟这个身披白衣突然现身的女子完全不同,所以这两个压根儿不是同一人。
周雅人面色冷肃:“你到底是谁?为何会在此?”
“为何?”她神出鬼没般闪现在各个角落,范围却只限在这间衙院的符阵之内,掀起阵阵阴风,奏响了他腰间的律管,她在凄婉的音律中幽幽开口,拖着语调“嗯——”了一声。
与此同时,周雅人觑准时机,手里捏了个决,竹杖朝着那道穿梭法阵的虚影猛钉过去。
一击必中!
周雅人听到对方最后拖着语调吐出两个字:“报丧——”
“什……”周雅人瞠目,那虚影倏忽散成一团白雾,化作阴风,从他的身上扑过去。
一股寒意顺着脊背往上爬,耳边只余下一句“报丧”,逐渐平息在律管的余音中。
与此同时,那倒地身亡的女人双手一松,铜镜磕到地板上,泼出一汪蓄积的鲜血,慢慢渗进石缝中。
周雅人僵立着,身体绷得很紧,直到筋骨都有些发酸,阴风渐渐止息,腰间的律管也沉静下去,才断定刚才那个女人确实已经消失无影了。
“不……不见了……”陆秉颤着音,许久才吐出几个字来。
那阴魂儿一样的女鬼不见了,悬梁的一排吊死鬼也消失了,陆秉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弯,脆生生跪了下去。
周雅人走向那面被血洗过的铜镜时,听到这啪的一跪,蓦地驻足侧首,关心道:“陆秉,没受伤吧?”
“……没……”好半天,陆秉才艰难地挤出声音,“我就是……腿软……”
腿太软了,他站不起来了。
以前听些妖魔鬼怪的传闻是一回事,这次亲眼所见就是另一回事了。
陆秉软得连牙关都咬不紧,太他娘的吓人了,他真的快要吓死了。
周雅人停在女人的尸身前,垂着眸低喃了一句:“是你招来的么?”以命为祭招来的那东西。
尸体当然不可能开口回答他,周雅人蹲下身,拾起地上那面祭过血的铜镜,触手之际,他分辨出这是一件——冥器,给死人殉葬的器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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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吊死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