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传来一阵猛烈的震动。
宴会厅内,华丽繁复的吊顶断了一根线,悬在半空左右摇晃,光线明灭不定,映照出视野间一片影影幢幢。
如果现在有人从何宅上空俯瞰这片古老的园林式建筑,就能发现横贯南北中轴的L形长廊,正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收缩成倾斜的直线。
谢阮粗略计算了一下这会儿从那扇彩绘玻璃窗跑进宴会厅的路程,明显比意外发生前路近。
走廊两侧,嵌在墙上的窗户不再是简单的装饰,夜色透过玻璃渗进来,点亮了间距极小的铜制窗格。
除了被管家劈开的那扇玻璃窗,其余窗户依旧被窗格封死,正常人根本不可能从窗户逃生。
而酉时打开的入户门早已融入了光滑平整的墙面。
唯一面向两具生魂开放的,只有充斥着游魂的宴会大厅。
子时到了。
过去与未来相交于午夜的钟响,零点之后,残魂会重新归于迷惘,新的一天将从漆黑浓稠的夜色下诞生。
踏进宴会厅的刹那,人字形长廊完全成型,水晶吊灯断触般一暗,所有壁灯全部熄灭。
短暂的黑暗过后,宴会厅内突然亮起一圈淡银色的光点。
沉寂许久的游魂有一瞬的茫然,过了一会儿,谢阮瞥见他们朝着光源飘去。
她和方季遂屏息跟在队伍最后,没走几步,又被四处乱窜的阿飘裹进了鬼群中。
走了约莫两三分钟,队伍潮涌的速度渐渐慢下来,谢阮抬起头,看见了头顶悬浮的水晶兰。
铃兰模样的花朵绽放在夜晚阴气最浓重的时刻,它们高高在上冒充月亮,用一点淡银色的光将游魂诱骗至此,再贪婪地吸走他们身上残留的死气。
失去死气支撑的魂体逐渐变得透明,谢阮察觉到周围拥堵的亡魂正缓慢减少。
不多时,宴会厅空了。
水晶灯下方,唯二的两具生魂稍显拘谨,似乎没料到那些宾客会以这种方式消失。
谢阮愣了愣,一时不察,将后背暴露给了宴会厅黢黑的入口。
反应过来时,空气里响起一串刺耳的娇笑。
咯咯咯咯咯咯——
那笑声由远及近,在近乎封闭的长廊内回荡,直至裹挟着一道劲风迅速袭向二人。
谢阮下意识朝右侧一躲,旋即头也没回,和方季遂在偌大的宴会厅中各自抱头鼠窜。
十分钟后。
方季遂第五次折返回酒架旁,掀起盖住长桌的丝绒布躲了进去。
不跑了,他已经在宴会厅里跑了整三圈,再跑下去都不用等魂场主追上,他能先把自己累死。
那副长得像地图的画简直是诈骗,方季遂抱住桌腿,恍然大悟,“这房子内部构造如此复杂,难怪作者只画了个房顶。”
更糟糕的是,刚才他慌不择路,匆忙之中和谢阮走散了,也不知道对方这会儿怎么样。
方季遂生无可恋,默默掐了一卦,还没算出救兵到了哪里,后颈蓦地一凉。
身侧,有人幽幽叹了一口气,“你怎么不跑了?”
方季遂虎躯一震,差点以为赵舒昕杀过来了。
他咽了咽口水,慢慢转头,看清谢阮隐在黑暗中的脸时,陡然松了口气。
“怎么办啊阮姐?”
谢阮:“?”你是道士我是道士?
“我怎么知道?”她蹲在地上,用气音回呛方季遂,“你师父没教过你这种情况要做什么吗?”
方季遂疯狂摇头,“我不懂啊我又不是法刺——”
没办法,因为救兵太能打,鬼怪几乎没有机会扑到他脸前。方季遂的技能树只点了掐算占卜,是干后勤的一把好手,天生的赛博奶妈。
谢阮:“......”天要亡她。
事已至此,只能祈祷赵舒昕不是闻着生魂的味儿找人的,谢阮伸手把两边桌布扯严实了一些,又用脚踩住了桌布边缘。
方季遂好像还想说两句,但怕控制不住音量,于是把话咽回去,踩着另一片桌布和她大眼瞪小眼。
空气里漫开一阵沉默。
两人不约而同放缓了呼吸,一时间,宴会厅内落针可闻。
踢踏、踢踏——
高跟鞋重重踩过地毯,愈发逼近酒架。
谢阮半跪在桌子下面,大部分重心都压到了拖沓的桌布上。
掌心沁出的冷汗已然将小块布料濡湿,她牢牢握住簪子,力气大得像是要把那根细长的银器拉成另一种形状。
千万不要过来,谢阮默念。
但事与愿违,脚步声消失在了长桌前。
赵舒昕停下了。
宴会厅里,水晶兰吸足了死气,光线越发明亮,哪怕酒架摆在角落,厚重的丝绒桌布也无法阻挡大片银辉渗入桌底。
隔着一层桌布,谢阮看见一双腿的影子。
紧接着,腿的主人慢慢蹲下,倾身朝她所在的位置凑近。
谢阮不得不松开按着桌布的手,上半身后仰拉开距离,一只脚仍然死死踩住垂落的布料。
她背部紧绷,攥着发簪的手微微抬起,蓄势待发,俨然一幅准备反击的姿态。
方季遂小心翼翼地蛄蛹到谢阮旁边,严阵以待。
变成魂场主以后,亡魂仅受执念驱使,智力水平直线下降,赵舒昕在桌布外面挂了好一会儿也没有摸索出进入桌底的方法。
她只能不断压向谢阮,魂体的重量牵扯着桌布迅速滑落,谢阮听见头顶传来酒杯碗筷哐啷晃动的声音。
水晶兰持续抽取着破败魂体内残留的阴气,游魂缓缓消散,被死气掩盖的生魂气息一览无余。
找到了。
赵舒昕卖力地朝前耸动身躯,像一只蠕动的虫子。她咧嘴吃进去一片绒面桌布,那股腐叶草灰的气味透过腥臭的口水漫进桌布后。
谢阮生理不适,掩唇干呕了两下。
与此同时,桌布兜住赵舒昕,瓷碗乒乒乓乓地掉下来。
谢阮扭头,发现身后已经失去了桌布遮掩,水晶兰打着旋儿飘向四处,淡银色的光芒犹如流淌的星河。
她抬起胳膊捅了一肘方季遂,示意他别跑错地方。
小方点点头,连滚带爬地转身,调整好逃跑方向。
大片光线源源不断地渗进来,谢阮轻眯起眼睛,慢慢收回踩住桌布的脚。
轰——
长桌被缠结的桌布拉倒,谢阮一巴掌拍在方季遂后背,“往宴会厅门口跑!”
方季遂咻一下冲了出去。
谢阮:“?”这是她那个弱不禁风的脆皮助理?
方季遂很快跑没了影,谢阮却因为魂场安排给她的旗袍和高跟鞋备受掣肘。
她扶着桌子迅速起身,踢掉碍事的鞋子后,顺手把长桌朝赵舒昕的方向摁下去。
但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蹲在地上,谢阮的右腿隐隐发麻,从桌洞里钻出来时,她眼前一黑,差点踩到赵舒昕横在路中央的腿。
来去自如的魂场主现在在和桌布打架,她的脑袋被桌布缠住,整个人趴在地上诡异地扭动着。
谢阮掂量了一下手里的发簪,深感发簪无法弥合敌我悬殊的战力差距,于是果断放弃正面硬刚的打算,一瘸一拐朝宴会厅出口跑去。
黢黑的出口外伸手不见五指,谢阮其实也不确定走廊是否是生路。
但她别无选择,继续留在宴会厅迟早会被魂场主献祭给那些水晶兰。
谢阮光着脚拔腿狂奔。
出口近在咫尺,只差几步便能回到走廊,然而下一秒变故陡生,耳畔猝然响起布帛撕裂的声音。
谢阮脚下一滑,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前栽倒。
地毯被人抽走,光裸的膝盖擦过粗糙地面,她跪趴在地上,疼得蜷起了身体。
始作俑者却有些得意。
不远处,赵舒昕扔掉撕坏的地毯,饶有兴致地欣赏了片刻谢阮的狼狈,心满意足后才不疾不徐地踱着步子走近。
没有地毯遮掩,高跟鞋一步一步踩在了谢阮敏感脆弱的神经上。
赵舒昕走到她身后,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看。
谢阮如芒在背。
她低头看了一眼手腕上的翡翠镯,没有任何变化,晚宴时的异样好像只是她的错觉。
没时间犹豫了,谢阮攥紧发簪,踉跄着爬起来。
站直的瞬间膝盖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她咬住下唇,反手将发簪捅向身后。
咔——
银器尖锐的一端精准扎进了某种坚硬的固体,谢阮不敢大意,捏住发簪尾部怼着那处钻了两圈。
周围一片死寂,回应她的是一声亲昵的低嗔。
“谢阮,我好痛。”赵舒昕贴过来,冰凉的手五指张开,扣住了谢阮的脖颈。
人在极度恐慌时好像忘记了害怕,五指逐渐收拢,谢阮感受不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了。
濒临窒息前,脑中某根断掉的弦重新连接。
彼时谢阮意识模糊,没有看见心口一闪而过的那抹幽绿。
苍翠的绿仿佛蕴含着无穷的力量,沿着血管蔓延向指尖,化作牵动木偶的丝线,驱使她把发簪从赵舒昕的颅骨里抽了出来。
赵舒昕虽然死了,但她到底是个三魂七魄都在的亡魂,这样的魂体在魂场内与常人无异,有骨骼有血肉,也有重量。
囫囵被谢阮捅穿眼眶,又被她从骨缝中拔出发簪,一来一去,痛感是实打实的。
赵舒昕因此本能地松了手。
“咳咳。”一大股新鲜的空气涌入肺腑,谢阮捂住脖子缓慢地呼吸。
她没再向外跑,刚才摔的那一跤加上赵舒昕差点掐死她的那一下,不支持谢阮继续跑路。
好在被察觉杀意的亡魂不能对生魂下手,她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别走了,谢阮。”赵舒昕把滚落的眼珠塞回眼眶,隔着一拳左右的距离站到她身边,低声邀请,“等管家处理掉你的助理,这里就剩我们两个人,外面的世界早就乱了套,你不如留下,和我一起......”
一起什么,赵舒昕并未明说,但她看谢阮的眼神像看一块上好的养料。
谢阮没有回应。
她在想赵舒昕这个人。
新晋小花,去年才擦边进入流量圈,人设风格据考证和少年成名的谢阮十分相似,粉丝控评时却总拉踩谢阮,而竭力鼓吹赵舒昕的高贵冷艳。
年初华琅颁奖典礼,主办方来事儿,把两人的红毯顺序安排成一前一后,谁是原装谁是仿品,一目了然。
谢阮以为她和赵舒昕应该是水火不容的关系。
但现在看起来好像不是这么回事儿。
怔忪间,冰凉的手指再次搭上她的后颈,赵舒昕将人往后一拽,附耳道:“没人能救你,也没人能救我。”
闻言,谢阮一愣。
“我们才是同类。”赵舒昕语焉不详。
话音刚落,一阵风穿过被管家劈开的窗户,飘进了死气沉沉的大厅。
手腕上的镯子开始发烫,谢阮很快闻到了熟悉的焦味。
赵舒昕却毫不在意,甚至不顾轻触在谢阮脸侧的手正缓缓消散,包裹住指骨的皮肉随之溶解在空气中。
她看向谢阮的目光里包含着一丝令人费解的柔软,全然不似谢阮所以为的那样针锋相对。
“起风了。”赵舒昕眺眼望向宴会厅黑洞洞的出口,长廊的另一端仿佛没有尽头。
喵——
远处断断续续飘来几声猫叫。
赵舒昕身形一滞,戒备地注视着那片黑暗。
钳制住谢阮的那只手完全消失,她借机撑住刺痛的膝盖直起身,扶着墙一步一顿地向外走去。
赵舒昕不会再出手阻拦。
因为发烫的翡翠镯有金光溢出,烧灼感明显超过了亡魂的承受极限。
穿过出口浓稠的黑雾,黑猫叼着一颗莹白圆润的珍珠扣缓步走来,苍绿色的竖瞳底部映出一片寒冷的光。
羊:猫来辣!
猫:你管这个叫出场?(指结尾出现)
羊:你就说有没有出来叭(心虚搓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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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故人来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