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后门紧邻旧城区的民宅,赭石色的外墙上规律地布置着老式防盗窗。爬山虎自由生长在没有窗户的一面,焦枯的黄绿色像焯水滤干的某种蔬菜。
时值正午,锅碗瓢盆叮铃哐啷碰撞在一起,菜籽油的香气从油烟机的管道中窜出来,与沿街叫卖即食餐品的商贩混作一团。
车子驶出地库的瞬间,谢阮眼前的世界变得鲜活起来。
视线穿过贴着防窥膜的车窗四下逡巡,她看见居民楼外的小花坛边,蹲着两个装束怪异的男人。瘦高个儿时不时一巴掌招呼在另一人的脑门上,挨打的人不服气,曲肘撞过去,瘦高个儿于是痛苦地弯下腰。
谢阮饶有兴致地观望片刻,直到方季遂将车子驶入永平路,才收回目光,意犹未尽地感叹道:“果然艺术来源于生活。”下次客串市井配角有素材了。
周邂回头扫了眼车后缩成像素点的人,反应过来是先前守在医院后门的无良狗仔。
工作日中午,路上行人寥寥,远离商圈的平直大道两侧铺开宽阔绿化,安宁而美观。
谢阮望着车顶愣神,半晌幽幽叹了口气,抬手试探性地碰了碰鼻梁骨。
嘶——
周邂余光一直注意着她的动静,闻声转头问:“很疼吗?”
谢阮皱着脸嗯了声。
“我看看。”周邂侧过身示意她,“靠过来一点。”
谢阮听话地挪了位置,阳光透过周邂肩后的玻璃洒进车内,耀眼的灿金色照出她脸上细小的绒毛。她下意识眯了眯眼,微微扬起下颌,像一只乖顺柔软的布偶猫。
周邂一愣,眸低掠过一抹暗色。
他艰难地移开目光,视线偏移,落在谢阮挺翘的鼻梁骨上。瓷白的肌肤宛若上好的羊脂玉,在光下显露出润泽的质感,鼻骨与颧骨齐平的位置却美中不足地刻镂着一抹红痕。
好像有点破皮,周邂轻轻在那处按了按。
温热指尖小心翼翼地点在微凉的肌肤上,谢阮睫毛轻颤,缓缓睁开眼。
视线隔着长而卷翘的睫毛,隐晦地扫过面前这张脸,苍绿色的眼瞳满是专注,谢阮怔怔,隐约窥见了一缕几不可查的心疼。
啪嗒,心底有根弦断了线,垂在半空裹进风里轻轻摇曳。
被人心疼对于谢阮而言,新鲜且罕见。
童年记忆虽然模糊,但谢阮从记事起接触了很多人,见过各种不同的表情,或外露,或内敛,比如继母每回见她必定冷嘲热讽,虚伪逢迎下尽是嫉恨。
即便是生父谢延旻,也不曾心疼过她。
周邂却在心疼她,这个认知甫一出现,便像石子投了湖,惊起层层微澜。
他们萍水相逢,没有血缘关系作为纽带,共同经历过两次魂场,勉强算得上能交付后背的同僚,如果是因为那段禁术,那也不用......
谢阮眨了眨眼,心跳似乎比往常多出几分鼓噪。
她微微别过脸,视线下移,欲盖弥彰地扫过他的耳垂。
“别动。”周邂以为她怕疼,上手捏住了她的下巴,蹙眉道,“我看看伤在什么位置。”
距离倏然拉近,温热气息混合着扶桑木的清香扑面而来,谢阮呼吸一滞,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这里疼吗?”周邂用指腹碰了碰伤口的上方。
谢阮茫然摇头。
“这里呢?”修长指节微微弯曲,又落在伤处下一点,周邂抬眼,擒住她游移的目光,定定地望着她的眼睛,“这里也不疼?”
“嗯。”谢阮抿唇,强迫自己与他对视,“怎么了?”
“鼻骨应该没断。”周邂弯眸,故意吓唬她,“只是有一小点破皮,回去消个毒就行。”
他收回手,余光瞥见谢阮下巴上被自己无意按出的浅痕,忽然有点心虚。
验完伤,车内重新陷入沉默。
周邂悄悄看谢阮,发现她又像刚才那样躺了回去,于是有模有样地学着她躺平,搁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捻了捻。
方季遂偷偷瞄了眼后视镜,品出几分异样。
他握着方向盘没敢吱声,倒不是方季遂不想说话,实在是后座气氛太过和谐融洽,他插不上嘴。
真是奇了怪了,他这位师兄虽然看起来像是温良恭俭那一挂的,与人交往时言语间也足够张弛有度,乍一瞧眉眼温和,实则难掩疏离,不怎么好亲近。
方季遂抻着脖子,默默瞅了眼车窗外当空的烈日,还在东边,包没问题的。
所以这俩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他打量后排的目光毫不收敛,迟钝如谢阮也察觉到一丝异样,她恹恹掀眼,抬脚蹬在前面的椅背上,“好好开车,不要东张西望。”
方季遂干巴巴地哦了声,思绪回笼,认真当司机。
永平大道上没有红绿灯,保时捷一路疾驰,从第二个出口拐下高架,开到近郊时,方季遂才终于记起梁桢交代的第二件事。
“阮姐,我姐让我转告你,调查结果已经发你邮箱了,你记得看。”
梁桢的意思是,他们手头缺乏实质性证据,有怀疑对象,但是没办法按死怀疑对象,最多只能抓一两个替死鬼,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谢阮一听就懂,“因为我还活着?”
方季遂点点头。
谢阮没死,只要对方愿意花钱请好律师,无罪辩护也不是没可能。
谢阮:“......”
她捏捏眉心叹了口气,打开手机调出邮箱,果然在收件箱一栏看到了新消息提醒,是梁氏总助陆聿桉传过来的压缩包。
这位陆总助年纪轻轻,名校博士毕业,梁桢为了挖人,开出的待遇比公司几位老董事的分红还要多。
单看文件包内条分缕析规章有序的报告,谢阮轻笑,暗叹梁总慧眼识珠,钱没白花。
她点开名为事件概览的文档,扯了扯周邂,两人凑到一处研读起来。
谢阮想得很简单,周邂作为案发现场的另一当事人,理所应当享有知情权,尽管方季遂看在眼里不是那么回事儿。
报告详细写明了沿路监控的调查结果,与谢阮在医院里听到的版本略有出入。
沃尔沃车主百密一疏,并未发现慈安医院斜对面有一家24小时营业的药店,屋檐拐角的监控拍到了车牌号的最后两位数。
可惜当天雨势过大,镜头前蒙着一层薄雾,而且夜间能见度本就有限,倒数第二位数字是3还是8至今也没个定论。
此外,即便周邂详细描述了沃尔沃的外观,但事后调查显示,这很有可能是一辆来路不正的□□。
好消息是,在针对蔡兰梓母子的调查中,他们并非一无所获。陆总助带领梁总手下的人深挖了两人的社会关系,上至父母亲戚,下至生意场上的酒肉朋友,总算在某个人的银行流水上发现了蛛丝马迹。
谢阮盯着档案里的个人简介,沉默片刻,扯了扯嘴角。
男人名叫张开奇,比她的继母蔡兰梓大五岁,再有三个月就要满五十二岁,面相却丝毫不显老。他长了张文弱书生的脸,岁月没在他眉眼间留下多少痕迹,反倒沉淀出一种醇厚的气质。
这样一个与蔡家大哥暴发户气质格格不入的中年男人,竟然是蔡家经常来往的朋友。
谢阮眉梢微挑,唇角勾起一丝冷笑,“原来我那位继母对谢延旻也不是一心一意,这哪里是哥哥的朋友......”
“骗骗自己得了。”她又往下翻了两页,语气中透着幸灾乐祸,“初恋总是让人念念不忘,这位张先生还是青梅竹马。”
报告中提到,谢阮坠河当晚,张开奇位于海外的某个私人账户支出了一笔不菲的金额,收款方是开曼群岛的一家空壳公司。这笔资金几经辗转,最后消失在国内。
张开奇同对方共发生过两笔交易,最早的一次汇款可以追溯至十五年前,那年谢阮刚满十岁。
同年,阮栀榆因病过世,她失去了母亲。
[又不是第一次了。]
[阮姨去世那阵子,你也出了车祸,指不定也是她找人动的手脚。]
脑海中响起梁桢的话,谢阮垂眸,额角隐隐作痛,如果十岁那年她以相同的方式受到过重创,张开奇的这笔私账就十分可疑。
周邂见她脸色不太好,轻声说:“回去再看吧,车上容易头痛。”
谢阮点点头,收起手机,又缩成一团躺在后座。
黎津市郊没有那么多高楼,高大笔挺的树木林立在道路两侧,形成天然的屏障,日光稀疏落进车内,把谢阮整个人笼进婆娑的树影中。
周邂偏头看她,从她身上隐约看出几分颓靡。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甚至不需要更多的线索充当肥料,便能自行生根发芽。
谢阮窝在后排,懒散地合着眼,反复琢磨梁桢语焉不详的几句话,后脑又泛起细密的疼痛。
没过多久,耳畔响起嗡嗡声,她意识混沌,恍惚梦见了很多年前的一天。
十五年前,连通西临路与东厢街的大桥尚不存在,那时也没有新老城区之分,由东向西要经过平沙汽渡,往来渡轮行驶在宽阔的河道中,站在相隔不远的慈安医院二楼能够清晰听见机械转动的嗡鸣声。
阮栀榆住院期间的每个周末下午,谢阮都有两小时的探视时间,虽说是探视,但她的活动范围也只有病房外面积不算大的休息区。
谢阮梦见了休息区的窗户。
羊:元元!俺也心疼你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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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