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夜,更漏声声长。
醉花院终于安静下来,外堂的宾客散了,二楼厢房里的嫖/客正抱着身侧美人睡得香甜。
鹧鸪慢慢睁开了眼,手背胡乱地在脸上抹了几下,便一点一点移下了床。
老鸨虽然把这间屋子安排给了她,但里边的东西她是一点都没留下。
若鹦也在这间屋里睡,她的床稍小一点,放在对面。
两个小姑娘东西都不多,还共用一个梳妆台。
鹧鸪下了床,四周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她靠着感觉摸到了那张紫檀平角条桌,脚也踢到了其中的一个凳子。
桌子上摆着一根半截的蜡烛,鹧鸪摸到火折子,将蜡烛点了,扑扑的微光照亮了半边屋子。
若鹦迷迷糊糊地坐起来:“姑娘这是做什么啊?”
鹧鸪猫着腰在自己的包袱里找出了一件黑斗篷:“我出去办点事情。”
若鹦看她这身打扮,目光中满是担忧。
鹧鸪举着蜡烛来到她身边:“我们做个交易吧,此事你不可以向任何人提起,如果我明日未归,你要帮我做好掩护,任何人都不能进来,我可以帮你赎身,还你自由。”
若鹦的眼睛亮了亮,十分用力地点了点头:“好!”
她是与鹧鸪同年来的这里,只过了九年富贵日子,现在也才到二七之年。老鸨子嫌她年纪太小,什么都不懂,便只叫她在这醉花院里端茶倒水、帮忙打杂,身份与小茶壶无异。
十几岁的小姑娘正是喜爱玩乐的年纪,可她这五年来一直关在这几方天地中,也只有闲时才能打开窗子朝外望一望。赎身这个条件,对她的诱惑力实在是太大了。
鹧鸪见她应了,点点头,并无诧异。她们都是笼中雀,所求的都是笼外的天地。
月光洒进来,铺了满地。
鹧鸪让若鹦躺好,吹了蜡烛,便小心翼翼地把门栓拉开,嘱咐若鹦待她走后将门锁好。
她饶到后院,轻轻一跃,唯有琼枝在月色中摇曳几下,留下残影。
打更人提着灯笼,幽幽地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阴影里,鹧鸪抬起手来,从黑斗篷里拿出一个纸蝴蝶,暗中掐了个诀,顷刻间纸蝴蝶化为几点荧粉,变成一只闪着微光的金蝶,翩翩而飞。
鹧鸪小心跟着它,直到它飞到一处地下赌场,围着它的入口处绕圈圈。
不多时,白日所见的那两个蛮人勾肩搭背地走出来,警惕地四处望望,然后笑呵呵往山间小路走。
“今日又输了五百两,你说那白衣小子是不是出老千?”
“哎呀,管他,反正大人交代的事我们已经办妥了,不如现在就去领赏钱,今晚上输得就全回来了。”
鹧鸪躲在大树后,将金蝶收了,冷笑一声:这两个人果然有问题。
她做事一向谨慎,待两人走远,她摸出一个骨哨,吹了一声,便有一只白鸽落在了她的肩膀上。
“千里音,替我给司空传信。”
白鸽扑扑翅膀飞走了,鹧鸪看那两人模糊的背影,这才抬脚跟了上去。
四周空空荡荡,只有树影婆娑而动。
两人走到山间的一处小屋,敲了几下门,三长两短,过了一会儿里面才有一个人探出头来。
鹧鸪找了一处竹林,隐了进去,天色昏暗,此地她不太熟,不敢贸然向前,只能隐隐约约听得是一个男人的声音:“留尾巴了没有?”
其中一个“蛮人”拍拍胸膛:“放心吧老大,我与老二底细着呢。”
“是吗?”男人冷笑一声。
鹧鸪一顿,直觉一阵凛风吹来,一把细剑直逼她命门而来。
看来还是暴露了。
她猛得跃起,以竹杆借力,手攀上一根细竹,脚用力一蹬,堪堪躲过偷袭。
此地不宜久留,鹧鸪落地捡起几块石子,朝相反方向一掷,借着月色暗阴一隐,没入沉沉黑夜。
两人气极:“老大,我们去把人给你抓回来。”
男人勾了勾嘴角:“不必,她还会回来的。”
*
天亮了,醉花院里热闹起来,躲在房间里的若鹦却满面愁容。
鹧鸪姐姐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万一一会儿老鸨子来找她要人,她该怎么应付过去啊。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若鹦听到老鸨子的声音,吓得身子颤了颤,拔腿就往外跑。
“萧大人,鹧鸪姑娘现在住的可是我们醉花院里最好的一间厢房。”
她见若鹦惊慌地跑出来,顿了顿:“这是照顾鹧鸪姑娘的若鹦。”
萧应昀扫了她一眼,收回视线。
老鸨看向若鹦,三角眼斜瞪着她:“愣在这里作甚,萧大人来了,还不快叫鹧鸪出来。”
若鹦低着头,支支吾吾道:“鹧鸪姐姐昨夜睡得晚,眼下还未醒呢,不如……”
萧应昀径直走到门前,冷脸道:“把门打开!”
若鹦被吓得都快哭出来了:“萧大人,鹧鸪姐姐真得在补眠啊,不如您先去隔壁喝杯茶,我给姐姐梳妆一番后再去见您。”
“不必了,把门打开。”萧应昀直勾勾地盯着她,“我数三声,此门不开,我就把你送到比这里还可怕的地方!”
若鹦终于还是哭了,她抽着肩膀,从小荷包里取出钥匙,颤抖着插进锁眼里。
几个人都盯着那个锁看。
“吧嗒”,锁开。
若鹦生无可恋地退到一边,已经在想那个可怕的地方是窑/子还是削人窟。
“萧应昀,她只是个小孩子,你吓她作甚。”
声音从背后传来,萧应昀猛地转过身来。
鹧鸪穿得还是昨日那件金丝细纱裙,头发挽得随意,没戴什么首饰,却素雅得脱俗。
老鸨大吃一惊:“鹧鸪,这是怎么回事,若鹦不是说你在里面睡觉吗?”
鹧鸪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哭得梨花带雨的若鹦,叹了口气:“若鹦妹妹年纪小,胆子也小,我不过是出去讨了壶茶水,她没见着我,定是慌了。”
这时,阿肆提着茶水壶上来:“鹧鸪姐姐,这是刚泡好的茶。”
老鸨松了口气:“看来是误会一场。”
“你们都先下去,谁也不许靠近这间厢房。”萧应昀说罢,钳住鹧鸪的手腕,一把把她拽进厢房中,“啪”一声关上了门。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鹧鸪生气地想,他早就不是耀之哥哥了,三番两次把她关在厢房中,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一点都不为她的名声考虑。
萧应昀可不知道她想了这么多,他现在正在气头上,朝她近了一大步,两指夹着她的下巴往上一抬,目光步步紧逼:“你去哪儿了?”
鹧鸪心上蓦然一空,他怎么看出来的。
明明自己掩饰得很好,沿途的踪迹都抹了,从后院跟着菜车混进来,还找了阿肆做掩护。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听不懂?”萧应昀笑了,那笑声听起来有些瘆得慌。
他的目光逐渐往下移,停在脖颈处,鹧鸪胸腔微微颤动着:“萧应昀,我可是你的仇人,你不会饥渴到这般程度吧。”
闻言,萧应昀只是一笑,手指沿着她又细又直的脖颈缓缓向下,分明半分都没有碰到,可鹧鸪还是觉得双腿发颤。
他到底想要干什么啊!!!
片刻,鹧鸪终于知道萧应昀想干什么了,他从她颈侧处捏起了半片竹叶。
鹧鸪挣脱出来,同时松了一口气。
这应是在竹林不小心带回来的,好在竹子哪里都有,醉花院里就有一排竹子,并不算稀罕物。
“怎么,一片竹叶而已,你没见过?”
萧应昀不作声,捏着那半片竹叶细细端详。
鹧鸪心虚地看了一眼。
好在切口处参差不齐,还微微泛着黄,应该那一半是自然掉落。
他突然站起身来,取了个火折子,将那半片竹叶燃了。
“你,你这是干什么啊?!”
萧应昀并不回答她,只是抬眼盯着她那雪白的脖子看。
鹧鸪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往拔步床那边移了移,仰头瞪他:“这是我的房间,你快出去,要是萧伯伯还在,肯定打死你。”
“你还敢提我爹!”萧应昀面露不善,步步紧逼:“你爹害死了我爹,你为什么没有一点愧疚之情?”
鹧鸪坦荡而言:“因为我不相信我爹是这样的人!”
萧应昀深吸了一口气,他觉得可笑。
事情都过去五年了,林府被抄,林义堂狱中自戕,林夫人病逝,林珩流放关外,她自己也深陷囫囵,却依然嘴硬为罪父申辩。
她扬着头,不卑不亢,像一棵百折不弯的劲松。
可落在萧应昀眼中,却成了加在心火上炙烤的木头。他看不得她这副依旧清高的样子,那日在外面,她被那两个蛮子玩弄,甚至被咬手指调戏却依旧陪着笑,尊严烂到了泥里。可在这里,门一关,面对着他,她却又高昂了头,像一只落在鸡窝中的凤凰。
她凭什么这样高傲,像她这样的罪人之女,就应该一辈子活在痛苦之中赎罪!!!
鹧鸪发觉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变了,防备地往里侧挪了挪身体,下一刻,萧应昀突然扑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