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是在别人家院子里,李时安不敢玩得太过,在郭老夫人吓得惊叫之前,她收了神通,一板一眼地说,“屋中之人,可是郭鹤仁?”
寂静的夜里,她声音不高,落到屋内两人耳里足够了。
郭鹤仁眉头一拧,手里花瓶举了半响,屋外的人丝毫没有闯进来的企图,却在耐心确认他姓甚名谁。
郭老夫人何曾在府上听过旁人直呼老爷名讳,闻言也是一愣。
两人目光一碰,郭鹤仁点了点头。他立在门边不好直接开口,因此只得郭老夫人来,她道:“正是,不知贵人深夜拜访所谓何事?”
李时安只说了一句便成了他们口中的贵人,心中实在好奇,她微扬一侧秀眉,琢磨起这夫妇俩面对门外的不速之客,为何第一反应不是叫人,而是和她搭话?
她心里想着,便开口问了,“两位处事从容,令人敬佩啊!”她故意停顿了一下,含了几分笑意,“要是贫道是贼人呢?这般做派,恐怕警觉不够啊。”
郭鹤仁听她自称贫道,手中花瓶一松,放回了原位。
他心中半信半疑,李时安的话却也提醒了他,如今他在自家府上,一旦发现门外之人心怀鬼胎只需喊一声即可,而若是他真的是道家之人也不会得罪。
左右自己不会吃亏!
于是郭老夫人便见她家老爷上一秒还是一脸寒气阴沉,下一瞬却是扬起笑意,回到床边套上了外衣,又把另一件递给她。两人收拾妥帖,郭鹤仁爽朗一笑,打开了房门,“是老夫不知礼了,不知道长深夜到访有什么事儿?”
李时安没想到他会那么快开门,差点没绷住脸上神情,见了郭鹤仁先是低了低头,错过他打量的目光,然后一掸拂尘,身后秋实便抬着一方红匣子愈给郭鹤仁。
“听我那愚笨的弟子提了一嘴,郭大人多有体恤,贫道闲时无多,竟只得更深之时到访,实属无奈。”
李时安摇摇头,脸上露出为难,又拱手一鞠,“我那弟子劳您多年照拂,贫道感激不尽。”
她演得情真意切,看得郭鹤仁一头雾水,他可不记得自己何时收留了此人的弟子。
“怨老夫愚钝,竟是不知道道长说的是何人?”
你不知道?李时安心中一乐,别说你不知道,我也不认识啊!
她垂眸隐去眸中滑稽,一本正经胡说八道,“无为正是贫道弟子,下山好些年了。此子贵在孝顺,不免挂念。”
郭老夫人一怔,不可思议瞪圆了眼。
眼前的这位除了一身道服,过长的白须像道长,其余的差了些意思。长眉斜飞入鬓,圆眼灵动,唇红齿白,分明是个年纪极轻的小道,怎会是无为山人的师父?
那无为山人可小不了他们几岁。
“怎么可能?”她讶异道。
郭鹤仁也是一脸疑云密布。
而李时安只是笑笑,秋实适时开口,“无虚道长得道多年,岂会困于年岁之间。”
不愧是跟着李时安的,无稽之谈也能脸不红心不跳。
此话一出,郭鹤仁登时便了脸色,他很想叫醒无为山人问问,但是有对眼前之人忌惮不已。
他温和地笑笑,示意郭老夫人将红匣子收了起来,言语中更是恭敬不已,“常人可得长生否?”
李时安一笑,上钩了。
她装模作样地打量郭鹤仁,“可,”在郭鹤仁眼神骤然亮起的一瞬,巴掌大的小脸愁云惨淡,故作高深地“咦”了一声,“但是你不行。”
郭鹤仁一僵,心中疑虑早已烟消云散,徒余恓惶害怕,他追问道:“为何?”
李时安一掸拂尘,白皙玉指从过长的袖口中伸出来,直指郭鹤仁额头,“母子离别,方平步青云。然不恭母,孝悌焉备?长此以往,不过是以命取财罢了。实属不该啊。”
此话一说,郭鹤仁心中震荡不止,此事只有三人知晓,他自己、无为山人以及他那年迈的母亲。先前无为山人和自己提起过,但是自己一直不太狠的下心,所以没怎么在意他的话。可是后来他屡次碰壁,险些遭人构陷。一来二去的,也信全乎了。
他将事情告知了母亲,没有赶她走,但是做母亲的哪里不懂儿子的意思,眼含热泪地收拾细软走了。
后来他任漠城县令,搬来了这里。一次外出发现自己母亲也跟到了漠城,两人隔街相望,郭鹤仁害怕母亲到处瞎说,脸色苍白,但是没想到衣衫褴褛的母亲什么也没说,转头离开了。
如今已过数年,何人不知郭鹤仁?何人又知荒村老妇?
心绪扭转间,郭鹤仁脸上血色去了大半,几乎站不住。还是郭老夫人瞧出了不对,从身侧悄悄扶了他一把。
李时安静静地看着他,只觉讽刺,现在才害怕,早干什么去了?
郭鹤仁下意识地拂开郭老夫人的手,自个站直了,他脸色不好,强装镇定,“可否请道长书房一叙?”
李时安求知不得,在这里忽悠人被瞧见了怎么办?还是书房稳妥些。
书房就在院子上方一点,郭鹤仁领着两人进了屋,点上了灯。
屋内一亮,李时安这会子才将郭县令看了个真切,是个身量不高的老人,蓄着胡子,身姿清瘦。两眼离得很近,中间的鼻子跟硬塞进去的一样。眉宇间似有一团郁气,神思不振,竟隐隐间真有短命之相。
郭鹤仁就着烛火,也在打量李时安。
他依旧觉得此人年纪过分轻了。
柳眉小鼻樱桃唇,简直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子,怎么看也不想是什么道行深的道长,分毫资历看不出,任谁看都认为是个江湖骗子,但是他方才说得话却仍然历历在目。
郭鹤仁揣着手,思忖片刻道,露出些许讨好的笑,“此事可有解?”
李时安瞥了郭鹤仁一眼,道:“贫道看大人令慈尚在,孝悌未绝,仍有转圜余地。”
她这么一句话,郭鹤仁非但没有松懈分毫,反倒收敛了笑意,有些苦恼地开口,“我家小女不日新婚,如今府上诸事繁琐,恐照料不及。而且…”
这话说的,好像接回老人家会拖累他们似的。
李时安有些厌恶地撇开眼,郭鹤仁身后是一方黑漆书案,上头放了个金澄澄的元宝笔山。
李时安眉心猝然一动,明白了郭鹤仁后面未尽的话。
搞了半天,原来是怕官财两空啊。
能为了仕途钱财,将自家亲娘弃之如敝屣。如今在命数之上,仍然惦念身外之物。
李时安嗤之以鼻,但是戏还是得演下去,“所谓气运,一时而已。如今大人遇贵人,往后定是顺风顺水。”
这时郭鹤仁脸色才好上也,嘴里不解道:“贵人?”
听郭鹤仁一番言语,宁玊祖母身上的毒似乎和他全无关系。如此只能说明,漠城里确实藏着位北漠王室。
李时安隐隐不安,但是现下必须弄清楚,此人和郭家是否有来往。她装模装样一掸拂尘,“郭大人最近可有座上宾啊?”
听了此言,郭鹤仁阴郁的面容忽然舒展,有些讨好地冲李时安拱了拱手,“道长果真神机妙算。”
李时安还想套他话,忽地抬头烦躁地捋了一把假胡须,佯装讶异地倒吸了一口凉气,“此人不同寻常,郭大人还要小心应对。”
“何解?”郭鹤仁果然上当。
“天机不可泄露。”李时安故作神秘。
她话说一半留一半,郭鹤仁急死了,“道长既起了话头,便透漏一二吧。”
李时安来回踱步,看似挣扎,实则想词,“好吧!郭大人与贫道弟子有缘,便也算与贫道有缘。可否将此人名讳告知。”
郭鹤仁此时已全然信了,毫不犹豫,“贺兰。”
李时安抬起左手,手掌屈起,拇指和中指、食指来回碰触两下,神色逐渐严肃,“郭大人,此人虽命带福禄,但志不在此,恐惹祸端。”末了她又道:“他可有异于常人之处?”
“要说到不同之处...他不像中原人。”
猜测应验一半,李时安追问道:“他可给过你什么?”
“不曾。”郭鹤仁摇摇头。
估摸着也问不出什么了,李时安又将话寰回,“如果他给了大人物件,还请仔细甄别。”她学着徐陵游的样子,一手背着,一手慢悠悠捋了把胡子,故弄玄虚道:“至于令堂....”
“若是我将母亲接回,这短命之相就能消失?”
“不急。”李时安想着老人家未解的毒,也想让郭鹤仁尝尝抓心挠肺之感,“且等些时日。”
她故意未将具体时日告知,郭鹤仁一面想着自己的小命,一面当心错过吉日,肉眼可见地焦躁起来。
而目睹一切的李时安只是淡然笑笑:“待令堂接回之后,须敬之爱之。多考虑令堂所思所想,尽量满足,休要忤逆。大人孝心无顾缺失,弥补起来总是要辛苦些的。”
郭鹤仁点头如捣蒜。
事情已成,李时安不想多待。长夜漫漫,她还要去其他院子逛逛。
“叨扰大人多时了,贫道就告辞了。
郭鹤仁本想挽留,就见眼前道长朝自己随意掸了一下拂尘,顿感头晕目眩,下一秒便失去了意识。
身后的秋实喃喃道:“没想到这个郭大人这么好糊弄!殿下真厉害啊!”
李时安撇了一眼伏倒在地的郭鹤仁,“人一生无非逃不过两样,”
“一为活着,二为钱财....正中其怀而已。”
夜间的风凉得惊人,李时安道:“这里不能久留,待会郭夫人该发现不对劲了。”她瑟缩得将手指蜷进袍子里,“我们去会会我的乖徒弟吧!”
***
两人一言不发,摸进去径直将床上的无为山人拎起来塞上嘴,一顿拳打脚踢。
当然她们还是留了分寸的,拳拳到肉,一巴掌也没落在那骗子脸上。
无为山人一个清瘦男人,成日将自己关在房间里闭门造车,琢磨如何忽悠人,现下又是睡得迷迷糊糊,哪里有招架余地,险些撅过去。
幸亏李时安留着心在,在他两眼一翻晕过去之前将他一把拽了起来,恶狠狠地胁迫了几句,收了个便宜徒弟,坐实了她无虚道长的身份。然后故技重施,一记粉尘送他去了梦乡。
两人走到门口时,李时安忽然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安和恐慌。
秋实兀自揉搓了一下鼻子。她生的白,鼻子红得相当明显,嗓音都带着些瓮声瓮气,”我好像闻见酒味儿了。”
漏断当空,夜半无人语。
月光倾泻,寂静中的漠城被轻柔地披上了一层光晕,漫步在晦暝中的夜行者无可遁形,显现在温良的月色下。
李时安示意秋实噤声,强装镇定将门拉开了一个小口子。
院子里坐着个人...
那人一身黑袍裹身,静静斜倚在石凳上,姿态慵懒。他一手撑头,另一手抵在脸前,手中还捏着一只白瓷酒杯。
李时安见他唇边溢出些许笑意,仰头饮尽杯中酒。
看来秋实没说谎,是真的闻到了。
李时安看不见他长相,忽然那人侧过头来,一双黑沉的眸子似乎看见了她。
霎那间,李时安在他身上捕捉到一丝熟悉的气息,但是转瞬即逝。
那人并未束发,因着他倾斜的身姿淌到石桌上,又被风轻轻卷起,显露出一股浓厚的颓感和孤寂。
一片寂静中,那人含笑的声音清晰地传来,
“刚刚动静那么大,现在噤若寒蝉有什么用?杀人灭口不是来得更快?”
来了个新人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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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