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消融,天地间于悄无声息中滋生出了几抹春意。
贺长情晨起练剑完毕,额头上刚刚沁出一层薄汗,一旁候着的部下便双手递上了干净的软帕:“主上,擦擦汗吧。”
鸣筝阁不养闲人,每个部下都是层层筛选才得以进入。平日里各人有各人的任务,若是无事倒可随意安排,并不需留在阁里。
因而一大清早的,林治岁就出现在她这里,明显别有用心。
贺长情对这股子殷勤视而不见,她只关心一个问题:“你呢,什么时候出发?”
林治岁伸出的双手空落落地僵在原地。他望了望手中的帕子,语气难掩失望:“巳时就走。只是……主上您现在身边无人,我实在不放心。”
“小阁主,祝允回来了。”
有些人,实在经不起念叨。林治岁甚至没能念出那个人的名字,下人就跑来通传了。
祝允已离开一月有余,现下突然回来,不正是试探主上对其态度的绝佳机会吗?想到这里,林治岁将视线调转了过去。
却见贺长情连头也没抬,语气淡淡:“把他带来见我。”
祝允一路风尘仆仆,人瞧着是憔悴了些许,但对人爱答不理的态度还是不见丝毫改善。
林治岁最看不惯的便是祝允这幅心比天高的样子。和之前的数次见面一样,他一开口,便充斥着针锋相对的敌意:“命还真大,怎么没有死在外面儿?”
贺长情素来治下有方,争强斗狠的不许,同室操戈的不要,独独在祝允一事上是个例外。林治岁能如此咄咄逼人,便是她一直以来的默许所致。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了:“还站着做什么?”
那道嗓音明显染上了几分怒意。
林治岁勾唇笑笑,只感觉胸口憋着的不畅霎时通了不少。他就知道,主上心里果然还是更看重他的:“你回来也没用,不过就是一下等……”
“林治岁。”等不及他讲完一句句的废话,贺长情便催促起来,“就要巳时了,你还不走吗?”
“……是。”怎么是在说他?林治岁愣在当场,但骨子里对于贺长情命令的下意识服从还是让他躬身退下。
“你果然还是回来了。”待到屏退左右,贺长情才展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来。只是那笑意不及眼底,实在让人看不出情绪:“我赢了。”
对于这场赌局的结果,祝允并不感到意外,或许打从一开始,他就赢不了。是以,他一点都不关心贺长情口中的输赢。
祝允清了清嗓子,恭谨地叫了声主人。
许多日未曾开口说话了。没成想,这一开口,嗓子都带上了几分沙哑,别说是旁人,便是连祝允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秦知行他……你是如何脱身的?”
这话虽在问他,但主人脱口而出的还是秦知行三个字。
祝允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即便主人再与对方不睦,可说到底他们之间是斩不断的血脉亲缘。
若是让主人知晓了他对秦知行做的那些事……
祝允的犹豫,在贺长情这里已经等同于某种默认:“出去了一趟,胆子倒是大了不少。问你为何不答?”
祝允紧咬着下唇,终于还是扛不住这种威压,慌乱地将头垂下:“回主上,我,我伤了世子,最后将匕首架在他脖子上逼退众人,逃走了。”
贺长情挑了挑眉,有点诧异。
主上?这个称呼其实在她听来并不新鲜,纳罕的是出自祝允之口。这祝允油盐不进,哪怕她以往多次提点让他效仿其他部下跟着改口,他也依旧像个影子一样跟在自己身后。
其实贺长情想要的并不是一个完完全全忠于自己的金玉奴,而是一把趁手锋利的刀,让其成为鸣筝阁的一大助力。
至于伤了秦知行一事,又没有害了他的性命,给那狂妄自大的小子一点教训,还算是祝允积德行善了。
“秦知行毕竟是我的兄长,你擅自伤他便是不尊我。今日就罚你鞭刑二十。”尽管贺长情对于祝允的这次转变很是满意,但她偏不表现出来,只冷冷道,“自去领罚。”
“是。”祝允大抵是紧张过头了,抱拳行礼的双手犹自发着抖。他勉力克制住了这上不了台面的行为,却压不住自己微微翘起的嘴角。
只要主人还让他回来,只要主人别不认他,别说鞭刑二十,就算是二百……二百的话,会不会有点重了?主人必不忍心。
事实上,鞭刑二十对祝允来说确实不算什么。他一言不发任由着皮鞭抽打在他的脊背上,当全身被汗水浸透时也就熬了过来。
夜色浓稠,习习晚风吹透了祝允一身的薄衣。
他正跪在贺长情的屋前,漏风的衣裳已然不能蔽体,背上的鞭伤此时也疼痛难忍,逼得他汗流不止。那涔涔汗水不仅滴落在地,还扰得视线跟着模糊起来。
可即便如此,没有贺长情的命令,祝允也不敢起身。他只抬眸望了一眼自己面前紧闭的屋门,里面漆黑一片,不见一丝光亮。
即便身为阁主事务繁忙,但因为鸣筝阁里住着贺夫人,主人几乎从不晚归。只是她和贺夫人的相处比起寻常人家似乎又多了些怪异之处,二人之间实在生分。
既然不会在贺夫人房里多作停留,那这么么晚了,主人又会去哪里呢。这么想着,祝允的思绪不禁越飘越远,到最后竟被他忽视掉了身上那火辣辣的灼烧感。
不知过了多久,也说不清是皮肉之痛更难熬一些,还是内心的焦躁不安更加扰人心绪。祝允终于等来了贺长情。
贺长情看到跪在院中的祝允时,脚步明显一顿,随后接过了婢女手中的灯笼,屏退左右:“既然罚也罚过了,就赶紧休息吧。”
“是。”祝允闻言身子一动,却未曾料想,久跪的膝盖都已发麻。这不动还不觉,猛地一动,整个人都有如针扎一般。
他踉跄了半晌才从地上站起身来,亦步亦趋跟在了贺长情的身后。祝允心中还思忖着要尽快帮贺长情铺好床榻,却不想被横在身前的一只手拦了下来。
“忘了同你说,从今日开始,你不在这屋睡了。”
这话说得突然,祝允不知自己该作何反应,但他打心底里又是明白一个金玉奴面对此情此景该怎么做的。于是他也只是短暂地愣了下,随后便默然接受了贺长情的安排。
见他不曾言语,贺长情也不多费唇舌,转身往屋里走去,只是这条尾巴怎么就是甩不掉呢?
“你跟进来做什么?”贺长情不解。莫不成是她方才的话还不够直白?
祝允眨了眨眼,低眸回道:“往日都是阿允伺候主上就寝的,所以阿允进去为主上整理好床铺就走。”
这一对比,倒显得她不是人了。贺长情感觉凉飕飕的夜风此刻犹如实质,结结实实给了她一巴掌。
或许是无地自容吧,贺长情难得无措起来:“不用了,我自己来,总不能事事都靠你。”
两扇木门就这样飞速地被人甩上,祝允甚至连贺长情究竟是个什么神情都没能看清,就被她关在了门外。
自他被主人带回来的那天起,这么些年无论主人去哪里做什么,他们都不曾分开过。白日他是她最忠诚的影子,等到了夜晚,他便睡在地板上,做主人寸步不离的护卫。
可如今,他不过才离开一个多月,怎么一切都变了呢?祝允将额头抵在门板上,死活都想不通这其中的原因。甚至以他的脑袋瓜,也无法分辨这能不能算作是一件好事。
贺长情歪倒在床上,顾不得心中郁闷,只觉得小腹的坠痛感一阵胜过一阵。
那日秦知行走后不久,她便来了月事,虽说在外人眼中她是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阁主,可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不通人事的女孩。
贺长情无法,只能去请教了自己的母亲。母亲知书达理,善解人意,哪哪都好,但和她就是亲近不起来。这么些年了,贺长情也努力过,但总是效果甚微。于是到了后来,便也索性放弃了。
那夜她硬着头皮去问,才得知了许多从前不明的东西,以及她干的某些蠢事。
祝允,是万万留不得了。如果他还会回来的话……
贺长情给自己倒了杯热茶,喝了几口稍稍缓解了腹中凉意后,才得空整理起床榻来。
屋内一豆烛火随着她的动作摇曳不停,贺长情的余光终于注意到外面,那个一直杵着的人影。
那身形,是她亲自挑选又相伴多年的人,就算是化成灰她都认得。
有某一刻,贺长情怒火中烧起来。她扯过裙角便朝着门边大步走去,最后却在妆奁旁顿了下来。
——
门咯吱一声被人从里拉来,那动静在静谧的夜色中显得有几分刺耳。但说话的人声音熟悉,在寒夜里莫名带上了安心的温度。
“大半夜的不去睡觉,你要当门神?”
“阿允不知要到哪里去。”祝允并非不知,这一间院子除了贺长情的屋子,处处空闲,随便哪里都能睡人。只是他的一言一行都要贺长情下令:“还请主上示下。”
祝允的心思,贺长情岂会不知。
今日倒是她疏忽了,没顾上这些:“你就睡我隔壁。有事方便传唤你。”
祝允再次点头称是,整个人看上去都萎靡不振的。不过想想也是,折腾了这大半宿,别说是受了鞭打的祝允了,就算是她都有些熬不住了。
贺长情将背在身后的药瓶递给祝允:“记得上药,明日我检查。”
“谢谢主人……”祝允心念一松,险些又忘了称呼的事情,“不,是主上。”
这小子,私吞了她多少好药材都觉不够。每每一看到这些,那喜上眉梢的样儿,活脱脱一见了肉包子的狗。
贺长情也懒得计较,毕竟她堂堂一阁之主,拘泥于这些事岂非显得她小气?
“别再杵在这儿了。”贺长情又是好一通安排,确保自己不会被大半夜闪出的人影惊扰了之后,才彻底放下心来,“圣命已下,明日辰时,准时和我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