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濛回到车上的时候,陆潜看着她的眼睛,过了一会儿才让司机开车。
他们一起回了家。
他没问她那一天是否有所收获。
那天过后没多久,陆濛头上的纱布就可以拆了。彼时距离她出院已经过了三周,家庭医生惯例为她做完最后一轮检查,随后陆濛摸了摸那块开始长出刺刺头发的地方,仔细摸的话能摸到一块已经结痂的疤。
医生以为陆濛是对此感到在意,安慰她说坚持涂药的话能消除很多,等头发长出来那里就会和从前一样。
而陆濛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不管疤还在不在,她现在都已经不能和“从前”一样。如今陆濛大概也知道自己是怎么受的伤,从楼上摔下来的那一刻她或许就已经被摔碎了,所以她丢失了过去,也丢掉了自己,那些外在的一切试图用昂贵的材料把她修复,可她已经不再是原本的那个。
大概是为了怕她感到失望,周围人对她记忆的恢复情况也是绝口不提,时间一旦拉长,好像大家都默认了这个事实,连陆濛都仿佛接受了现状。
这天晚上陆濛再次从睡梦中惊醒,她坐起来,发现自己汗流浃背,而窗外已经下起了雨夹雪。
自从......那一夜后,她每次醒来都会默默躺上一会儿,总感觉下一秒身后的门会被打开,某个带着冰冷气息的男人会安静走进来,在她身边坐上一会儿。
可事实上在那之后,那个人再没有来过,陆濛对此很确定,因为她已经快要忘记一觉睡到天亮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她的睡眠总是和那些噩梦一样一碰就碎,只要雨声稍微大一些,她的梦里也会紧跟着下雨,让她模糊现实与梦境的边界。
就在陆濛走神间,外面的雪开始明显了起来,云层中的粒子吸饱了水,反而变得越来越轻,水汽在晶核上凝华,最终雨点也在不知不觉间变成雪花。
陆濛换了一套睡衣,穿上拖鞋,轻轻打开房门。
房门外没有人,让陆濛稍稍松了一口气。
毕竟如果索娜菲一直守在外面,那么陆濛大概会感到很心寒,虽然作为仆人,索娜菲无法违抗主人的命令,但陆濛还是希望索娜菲对有些事情是不知情的,否则白天面对她,陆濛会觉得心情很复杂,也会忍不住去想她是怎么看待他们这对兄妹的相处模式,那实在让人觉得如鲠在喉。
现在是凌晨四点,离太阳升起大概还有三四个小时,随着意大洛斯最著名的艺术节落下帷幕,这里的冬天也在时刻准备降临。从第一场雪开始,这座城市的白天会越来越短,而气温也会愈发寒冷。
而这对陆濛来说唯一的好消息就是再之后雨水就会逐渐变少,秋天的意大洛斯雨水实在太多了,陆濛觉得自己在梦中也变得湿漉漉的,她讨厌那些潮湿,那些雨声很明显地干扰着她。
陆濛缓缓走向书房。
书房在三层的尽头,还没走近,隔了大概几十米远,陆濛似乎听见了乐声。
直觉告诉了她房间里的人会是谁,可陆濛犹豫半晌,还是没有从原路返回。她安静地走到门后,让音乐变得更清晰。
那是黑胶机的质感,陆濛经常在书房活动,当然也注意到了它,可她一次都没有放过。
他喜欢巴赫。陆濛想。
他在放巴赫的《C大调前奏曲》。
陆濛觉得自己如今在做的事大概和那天晚上陆潜对她做的事没有区别,她为了这浅显的窥探而感到有些心虚,只是她也很想知道为什么他半夜不睡会出现在这里,白天明明很多时候都不见人,这种行事风格简直像是某种夜行动物。
或许他还真是个吸血鬼。
陆濛在黑暗中苦中作乐地想。
陆濛在门口站了三分钟,正当她准备悄然离去,面前的门却突然被打开了。
陆濛猝不及防地暴露在书房的昏黄灯光下,吓得她往后退了一步,陆潜站在她面前,高大的阴影笼罩住她,表情没有一丝诧异。
陆濛下意识开口:“抱歉。”
之后她定睛一看,才看清陆潜穿着一件睡袍,虽然腰间系着束带,可领口仍是敞开许多,那大片冷白的胸膛和锁骨在阴影处像是被抹了一层偏光,让他看上去俊美而松散,如同一头正处于休息状态中的大型动物。陆濛想到方才自己那个开玩笑似的猜想,咽了咽口水:“我准备离开了。”
“睡不着吗?”陆潜让开了半边身子,“进来吧,你喜欢这里。”
陆濛没有否认,见状,她犹豫半晌还是跟着陆潜走了进去:“这里让我安心。”
“你从小就这样,喜欢看书。”陆潜往里面唯一一张宝蓝色长榻走去。
这里其实不是陆潜的办公书房,更像是一个小型的图书收藏室,四面摆满了书的柜子簇拥着中间的休息区,像是被厚实的城墙包围着,让人很有安全感。陆濛看着陆潜坐了下来,旁边的小圆几上还摆放着一杯葡萄酒,在灯光下呈现漂亮的暗红色,的确像血浆一样。
“在看什么?”
陆潜喝了一口“血浆”,察觉到她的视线,歪歪头问。
不知道为什么,陆濛总觉得现在的陆潜比平时更放松,或许是因为这里的氛围带给她这样的错觉,也或许是因为陆潜的衣衫不整让他不再像白天一样具有掌控力。此刻他头发散着,没有一点造型,细软的黑发稍微遮住了他额头的一边,让这个白天有些强势的男人看上去很温顺。
有点......像那天为她洗头的陆潜,那时候的他也穿着宽松的衬衫。
今夜的相遇对他们来说的确是一次偶然,当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陆濛感觉到了某种身份对等的新奇,让她少了些平时会有的紧张,甚至胆子都稍微变大了些。
“就在刚才,我还在想......你大概是吸血鬼也说不定。”陆濛缓缓走近了几步,她没有关上门,那让她感觉更安全,“然后你就喝起了葡萄酒,那种感觉有些奇妙。”
陆潜闻言微微笑了,他不是第一次对她笑,只是今天的更轻松:“如果是也不错。”
“如果你是吸血鬼,那么我肯定也是。”陆濛咬了咬下唇,苦笑,“都见不得光。”
陆潜仿佛听出了她的话中有话,他靠着长榻的靠垫,看过来的时候显得目光很深。
“而你会为此感到痛苦。”陆潜的语气仿佛叹息,“你如果是吸血鬼,那么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痛苦的一只。”
陆濛问:“你不会吗?”
陆潜说:“我没那么喜欢,但也不讨厌,每种生物都有它们各自的活法,它们只是和人不太一样。”
陆濛不这么觉得:“可他们吸人血。”
“人类也吃肉。”陆潜摇摇头,像对一个对问题本身懵懂的小孩子说话,充满了耐心,“接受丛林法则,接受本性,这样不管你成为了什么,都不会痛苦。”
陆濛没有话可以反驳。
为此她转移了话题:“所以,你也睡不着吗?”
她的意思是他们都不是吸血鬼,刚才的讨论没有什么实质性意义。陆潜很顺从地跟着她的话回应:“我的工作很多。”
“我们的家境很富裕。”陆濛说,“哪怕是这样你也总是忙碌。”
“祖上的财富需要经营才能长久,这是我的职责,不是你的。”陆潜忽然问,“你要一直站着吗?”
陆濛看了看周围,这里的确没有其他椅子了,说来也奇怪,这么大的位置,只有一把长榻:“我该坐地毯上吗?”
“你可以坐在我旁边。”陆潜示意自己身旁的位置,“还是说你依旧怕我?”
陆濛下意识否认道:“我没有......”
“因为对你来说,现在的我还不是你的哥哥。”陆潜说,“可你也知道我不会伤害你,既然这样,你该胆子大一些,就像你试图去弄清楚自己是谁一样,你得接受自己原本的一切才能更快找回记忆。”
这句话让陆濛感觉到心跳加速,她不知道陆潜是否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并且做了一些暗示,但他的话很有说服力。她的确不觉得陆潜会伤害她,从她醒来到现在,陆潜对她做的一切虽然让人不解,但都没有对她造成伤害,包括那杯牛奶,也只是让她远离噩梦,可以一觉睡到天亮。
哪怕......是那天夜晚的碰触,他都是呵护地,像是动物对待自己的幼崽一样。
而触碰是一种直接的情感表达,对陆濛来说,眼前这个人不管是帮她洗头,还是触碰她的脚,所表达出的感情都是一致的,只有这一点她能直接感觉到,那没办法说谎。
这么一想,陆濛挣扎了几秒,最后还是走了过去,鼓起勇气在陆潜身旁坐下。
“你很勇敢。”
看着陆濛的表情,陆潜表扬了她。
“我能......喝一点酒吗?”她需要一点酒精让自己放松些。
陆潜闻言,轻轻拿起酒杯:“没有其他杯子了,或者我打电话让佣人拿过来?”
陆濛摇摇头:“不用这么麻烦。”
她接过那个杯子,看到他刚才喝过的位置,上面还有一些痕迹。陆濛换了一边喝了一口,舌根刚尝到酒的香涩,下一秒杯子就被眼前一只修长的手拿走了,陆潜说:“只能尝一口。”
“这的确不是血浆。”陆濛抿了抿唇。
“当然不。”陆潜把酒杯放回原位,“还是你希望是?”
“我希望不是。”陆濛一直盯着他的动作,“所以......你能跟我说说家里的事吗?”
陆濛属于一沾酒精就上脸的类型,只是喝了一口,眼下的那块皮肤就悄然无息地红了,或许她自己都没有察觉。
陆潜看着这一幕,低声问:“你想知道什么?”
像是怕惊扰到她,陆潜一动不动,继续保持着无害。
陆濛问:“你在经营着什么?”
陆潜点头:“家族企业,叫华尔盛。”
陆濛又问:“仅仅是这个吗?如果只是个商人,为什么......那天来的警长好像有些忌惮你?”
陆潜说:“他并不忌惮我。”
“你没有回答我的第一个问题。”
喝过酒的陆濛看上去有些执着。
不,或许她一直以来就是这样的人,就像她刚醒来那晚就会质问他为什么不回答她的问题一样。她是一只目标明确又倔强的小鹿,不得到答案就会试图自己去弄明白。
陆潜对她的这一点一直感到喜欢,哪怕那对他来说其实是一种小小的冒犯。
“我们的家族生意很大,陆濛,它们遍及全球,要说有影响力,那的确是。如果你对此感兴趣,我之后会展示给你看。”陆潜像是哄着她一样继续说,“还有,他的确不忌惮我,否则他不会敢在我面前让你看到尸·体的照片。他是在防备我。”
陆濛觉得脑子有些晕,她轻轻晃了晃头:“可我与案件有关,这是他的职责。”
“我警告过他,”陆潜的语气很轻,他看着她的动作,“我是个有着保护欲的兄长。”
陆濛捉住了重点:“保护欲是代表......你会做任何你认为对我好的事吗?”
陆潜说:“我会这么做。”
“可我......”陆濛靠着椅背,“很不适应这样。”
“从前你也不适应。”陆潜忽然低声这么说,“但你信任我,所以什么都能接受。”
陆濛的眼皮开始慢慢垂下,她挣扎了一下,随之而来的掌心轻轻抚摸过她的脑袋,她才发现他动了,和她一样靠在椅背上,却伸手触碰了她。
可此时此刻陆濛完全没有害怕之类的情绪,那杯酒让她身体变得轻飘飘地,也让一切触摸都变得很舒服。她无意识地轻轻蹭了蹭陆潜的手,呢喃道:“我曾经......是这样......吗?”
“是。”陆潜看着她熟睡过去,十分自然地揽着她的头,让她靠在自己肩膀上,“你总是那么善良,又残忍。”
可陆濛已经无法回应他了。
陆潜用另一只手拿过酒杯,一饮而尽。
红酒里加的东西能让他放松,却能让没碰过这些的人产生轻微致幻和感知觉紊乱①。他经常服用这些,所以有了耐药性,这些分量对他来说只是能让他更快进入微醺。
“你还是对Alpha太没有防备心了。”陆潜仿佛在叹息,他摸着她的头发,两人的头轻轻挨在一起,“我该拿你怎么办?”
猎豹在小豹子接近成年的时候就会离开,让他们依靠自己去捕猎,在大自然里,有的爱就是放手,只有这样他们才能继续在这个残酷的世界里活下去。
可陆潜做不到。
他看着她长大,从刚生下来小小一个,到三岁,再到十岁,而后出落地让他转不开目光。
有时候他也很想对她心狠一点,可看她开始害怕畏缩的模样,他又会忍不住心软让步。
这时候手机振动起来,陆潜拿过来,点了接听。
电话那头似乎有人朝他报告了什么,陆潜低声说了两句话,对面的人闻言完全不拖泥带水,很快挂了电话。
①感知觉紊乱:一般是致·幻剂的副作用,知觉紊乱、错觉与幻觉主要累及视觉,但也可累及所有的感知觉。简单来说就是人会对自己的感受产生错觉,会觉得身体特别轻或者特别重,也有可能作用于其他感官。陆濛这里其实不是昏睡了,是她陷入了一种紊乱,觉得自己身体特别轻,让她进入一个轻到感觉不到任何东西的知觉里,和酒精没多大关系。
害怕害怕着还是把自己怕到哥哥怀里去了(没眼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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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