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把错归咎于父亲,仅因外界一面之词,竟连元烨都认为父亲是个恶毒的商人。
司徒馥有那么一瞬间的后悔,不该相信元烨与其他大理寺的官员是不一样的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与芝兰同居则馨香,与腐臭为伍则亦腐臭。
元烨抿起了嘴,他未曾接触过司徒馥的父亲,但他却与师傅提过一回,师傅只让他别管,言其造孽。就连苏尚都对他避而不谈,很难让他不会多想。若真是什么好人,他师傅与苏尚不至于如此态度。
“我并非诋毁令父,质疑司徒小姐。”
元烨说完后,便没有了下文,因为他发现司徒馥红了眼眶,已经将头转向了别处。坐下许久的他,有些局促难安。他活了二十多年,从没哄过女孩子,也未曾把女孩子弄哭……
突然,他站了起来。
背过司徒馥转过身去,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许久未如今日这般畅快拉弓,司徒馥发现她的手臂早已酸痛,只是精神一直处于高度紧绷状态,所以才未察觉。现在静下心来,疼痛便几倍放大。
她望着元烨的背影,终是一言不发。
阵眼的中心是建在水中央的一座木屋。元烨率先下船,与上船前不同的是,下船时他很绅士地伸出手去扶司徒馥。
元烨一只手拿着弓,一只手抬起横放在空气中。
司徒馥亦不矫情,右手拿起首饰,左手伸出去搭在元烨右手小臂上。
这时,二人才发现,搭在小臂膀的手发着轻颤。
元烨别开了眼,而司徒馥则毫不在意般下了船。二人一前一后进了木屋。
元烨将弓箭搁在桌子上,拿起一旁放着泡好的茶,熟练地给自己倒了一杯。屋内无人。但此处却不像是一个无人居住的地方,因为屋内一尘不染。
应是隔段时间,就会有人来打扫。
“元大人貌似对此处很了解?刚刚在竹林的时候,我就有此疑问了。”
这个问题,司徒馥这是第二次问了。
元烨沉思了一会,道:
“这是师傅授我课业的地方,我在竹林学箭,在静湖观棋,在荆棘林炼心……在寺中念书解惑。”
在他说话期间,司徒馥已经坐在了他的对面,又听他道:
“茶是我早上泡的,要不要也来一杯?”
显然,他不想说再多了,也不希望旁人多问。
司徒馥伸出手去:“恭敬不如从命。”
她饮完了一杯,先苦后甘,解渴沁脾,便又伸出手去,杯子里的茶水已空,她语气俏皮道:
“可否再向元大人讨一杯?”
元烨弯了唇角,一言不发给她又倒了一杯。二人相处和谐,完全忘记了刚刚的不愉快还有隔膜,倒真有几分忘年交的惬意。
一旁摆了棋盘,二人寻思着黑衣人找不到此处,便开始下棋,势必要分个高下。
元烨看着司徒馥的棋路,觉得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熟悉是因为他摆的棋局,司徒馥都能轻易化解,而一些他改编的棋局,虽然也花了司徒馥一些时间,但最终还是会被司徒馥那熟悉又陌生的解棋方式破局。
不知不觉,外面的天已然黑透,淅沥沥淅沥沥窗外居然还下起了雨。元烨额头冒着细汗,司徒馥等他布局的期间,走至窗边,伸出手去,望着外面的乌黑,听着雨声,任风雨吹落在自己的脸上、手上还有衣裙上。
司徒馥并未催促元烨,她只懂破棋局,不懂布棋。虽然破棋简单,但不代表布棋也简单。许是看了许久,有些无聊,她便在屋内随便逛了逛,见棋盘后置了一块屏风,好奇便走了过去。
却见身后一排排都是书,还有一张细长的小方桌。上面还有笔墨纸砚,司徒馥走近一看,上面题了一联:
观山观水观人心难测
求名求利求万古春秋
题得不好。司徒馥想。譬如上联,既然已经决定畅游山水,远离俗尘,又何必去想人心如何?再如下联,求功名利禄,求流芳百世春秋留名,既如此,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又如何能隐逸山水?
只看了一眼,她便移开了视线,转而望向身后的书架。她随手抽了几本,皆是她曾看过的书籍,随手翻了翻,她就放了回去。
突然一本厚厚的泛黄书页,连表皮的壳都掉了大半的书,闯进了她的视线中,是一本笔记古扎,作者是三个前朝的女性:陈殷氏、孟谢女与蔡梅氏。
女子的身份地位一向低微,能著书流传更是少之又少,其中不乏名门贵族之女,普通平民的机会更是微乎其微。
司徒馥好奇,究竟是什么让这三个不同朝代的女子,前赴后继也要完成这本古扎。
带着好奇,她翻开了第一页,上面记载:
世上不公事,女之半。
司徒馥一眼便被吸引,继而又翻了几页。
婚丧嫁娶伦理纲常,男主女从,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女附之父、附之夫、附之子,行不轨则死,端不正则死,德有失则死,苛刻异常。无问,无容,无理,无论。女之位,低。女之德,高。观此,余有三问:一问尔何来?二问尔何养?三问尔何否?
故著书立说,笔记以求解惑。
这本古扎,与她的许多想法不谋而合,但是内容有很多“离经叛道”之言。司徒馥一直感慨自身,但从未否认世道对于女子地位的看法。
对此,她先是觉得这本书超脱伦理,再是觉得自己的局限。里面有很多的思想解开了她一直以来的疑惑,不知不觉,天大亮。
元烨布了一夜的棋局,而她看了一夜的笔记古扎。当她看完最后一页的字后,恰好听见元烨寻她的声音。
煤油灯已燃尽,原来,雨停了,风尽了,空气中泛着潮湿。
司徒馥应了一声,便合上书,理了理身上的裙子,疾步走了出去。
元烨花了一晚上布置的棋局,相比较前几局显然难度上升,她看了大致一柱香的时间,心里已经有了打算。然她还未开始破棋局,便被外面一道尖锐的声音打断。
司徒馥放下执起的棋子,与元烨对视,疑惑道:
“你不是说黑衣人找不到这里吗?”
不是问责,不是打趣,纯纯是出乎意料,司徒馥也不知道为什么如此信任元烨。
外面又响起刚刚那道尖锐的声音,这回二人听得真真切切:
“元大人,您在此处否?杂家奉命来接大人。”
司徒馥轻笑一声,看向元烨的眼神意味不明:
“杂家?是宫里的太监?奉命?想必是奉陛下的命了,元大人,您前途无量啊,能不能帮帮草民,就像元家案一样,也帮司徒府走出困局……救救司徒家?”
司徒馥没有求元烨救她自己,而是说救司徒府,在她看来,那些明知继续留在司徒府会有性命之忧也从未想过要离开的下人,她的命不比他们高贵多少。再者,她从未求过任何人。
元烨没有正面回应,因为苏尚不止一次阻止、告诫甚至怒斥他干涉有关司徒馥的任何事情。
他诚实道:
“抱歉,我不能答应。”
司徒馥觉得自己已经如此低声下气求他,却依旧被拒绝,脸色变得苍白起来。一夜未眠,一时急火攻心,紧绷的弦,在此刻突然崩断,世界一片黑暗,她……晕倒在地。
元烨看着地上的司徒馥,内心纠结,眼神复杂。一双手来来回回犹豫半响,良久,他转身去柜子里取了一件月白披风罩在了司徒馥身上。
他俯身抱起了司徒馥,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门,朝着外面走去。远远地,外面有条小船靠近,大概载了四人。
苏尚与一个带刀侍卫,还有一个太监,另一个居然是……兰陵笙。
兰陵笙身上挂了彩,有被荆棘条鞭打出的伤痕,还有刀伤和箭伤,右臂上甚至还插着半截短箭。他脸上沾染上了泥污,衣服亦是湿了大半,头发乱糟糟的,整个人异常狼狈。
苏尚看到了站在木板上的元烨,见他安然无恙,身形不由得放松起来。可待他看见元烨抱着的人后,眼睛突然眯了起来。虽然有披风的遮挡看不清脸,但还是能猜出这就是司徒馥。
兰陵笙喊了一夜,嗓子早就哑了,但是认出司徒馥的这一刻,他还是红着眼睛,朝着披风盖住的人喊了一声:“阿馥!”
他不再开口,却在船靠近木屋的第一时间上了木板,带着伤跌跌撞撞奔向司徒馥。他弓着身子,掀开了披风,满是伤痕的手指探向司徒馥的鼻息,见她还有呼吸便松了口气。
兰陵笙朝着元烨哑着嗓子道:“把她还给我!”
元烨没有理会他,可兰陵笙已经没有一丝力气,他单膝跪在了地上,嘴里吐出了一大口黑血,是误入毒林时染上的毒。他一直撑着来见司徒馥。人见到了,然他却撑不住了。
或许,命运本该如此吧。他总是错过她。
在她去江南的前一天,他未理会她的暗示,他想着他们还有很多个很多个以后,那时珍惜却不珍视,错过了最好的时机;等到三年了无痕迹,他才明白他到底失去了什么。
他若不赌气,便还能好好看着她,也不会在她出事后这般无助,第一次,他渴望权。
曾经他以为只要他足够纨绔,就能让司徒馥配得上他,现在他发现自己可笑至极,没有权利他护不了她,也给不了她要的任何安稳。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最早见于晋·傅玄《太子少傅箴》(来源: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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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贰拾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