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疯狂地从天而降,黑沉沉的天就像要崩塌下来。
千安背着陷入昏迷的男人,一深一浅地走在泥泞的小径上。
雨水会令体内热量快速流逝,陆绎身上的伤口还在流血,也可能因此而溃烂化脓,时间不等人,她必须得尽快找到庇护之地。
又使劲往上掂了掂,要不是自己吃得多,这人她还真驮不动了。
格外沉重的雨水打落在陆绎身上,恍恍惚惚间,他挣扎着掀开眼帘,一片模糊。
鼻间是女人特有的淡淡馨香,脸旁是女人冰凉的下颚,还有那一声声粗重的喘气声。
“……”
须臾,他又安心地放任自己再次堕入了黑暗。
历尽千辛万苦,千安终于在忍不住腿软的前一刻将人稳稳抬到了客栈床上。
眼见素来最喜净的陆佥事此刻却难得狼狈万状,头发散了,脸上身上都是泥水,衣服也都又湿又脏。
她叹了口气,招小二要了整整两桶的热水,亏自己银子塞得够多,对方服务速度快上了不少。
再睁眼时,映入眼帘的便是蓝色朴素床顶,微微侧头,却见女人就在自己手边,此时正双手捧脸,两眼亮晶晶地撑在床上看他。
见他醒了过来,千安笑眯眯地问道:“大人醒了?感觉怎么样?”
嗨呀,陆大人的身材可真好,嘿嘿嘿。
只是,有太多的伤疤。
“……”陆绎默默感受着浑身的干爽,伤口被上好药,衣服也换了。
他眯起双眼,甚至觉得头发都被重新束过了,有点绷头皮。
千安又笑笑,起身上前将他扶了起来,等他坐好,便去端来了杯盏,“喝点水,刚凉好的。”
见陆阎王苍白起皮的嘴唇被水润湿,千安的心情也逐渐好了起来。
“我请了大夫,可惜他并不清楚您中的是什么毒,也不能为您医治。”她抬手接来杯盏,“大人,您再忍忍,我们很快便能到枫林坳了。”
陆绎颔首,调整好坐姿,“我运气打坐试试。”
闻言,千安皱了皱眉,她不确定这毒会不会因此而更加严重。
不打扰他打坐,千安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之前让小二清洗的衣服还得收回来。大概过了一炷香后,她又悄然回到屋中,将整洁的衣服放到方桌上,陆绎还在静心运气。只是额角汗珠细密,眉头紧锁,随着时间的推移,汗水徐徐从脸颊滑落到颈窝。
“噗——”
怎么还吐血了?
真被自己乌鸦嘴说中了?
“大人!您没事吧?”千安急忙输送内力,稳住陆绎的身形。
陆绎抬手捂住心口,面色难看,“紫焱根本没有任何疗效……”反而起到了反作用。
“紫焱?”千安低声复述着,心中徒然升起一股无名火,“谁让你乱吃药的!?我不过就离开了一会,你竟然背着我服用了紫焱!?我刚刚说了大夫都没办法开药,你为什么——”
“抱歉,是卑职僭越了。”她努力深呼吸着,“大人,卑职会辅助您,您现在先想办法将毒压下去。”
“……”陆绎深深看了她一眼,遂瞌上双眼。
又过了几息,千安感知到对方气息平缓下来,便慢慢收回内力。
真的是,又搞得这么狼狈,陆绎唇间的一抹猩红时刻强占着她的视线,叫她不得不心软。
“众生皆烦恼,烦恼皆苦。烦恼皆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千安认命起身,从备好的水盆里拧干抹布,一边默念清心咒一边走回了床边。
用指尖轻点对方下唇,将血渍一点一点擦拭干净,复抬至上方额头,拂尽汗水,接着是鼻尖、下巴、颈侧、锁骨,男人衣襟大敞,勾勒出清晰胸线。
再往下……还是别了,她可不敢在陆阎王清醒的时候还随意揩油。
就要收手,却被男人一把握住。
陆绎缓缓睁开双眼,露出那深邃锐利的眼神,直击人的心底。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便让千安有种快要窒息的感觉,眼底仿佛藏着波影流转浪涛汹涌,稍有不慎,就能将你完全吞噬。
“怎么不擦了?”
千安怔愣须臾,却将心思分到对方干涩沙哑的声音上。
见她没有反应,陆绎微微眯眼,“千捕快?”
“大人您先自己擦一下,我去给您倒杯水啊。”说着,千安将抹布塞进他手里,起身跑去桌边。
“……”
你啊。
陆绎垂头看了看手心的抹布,不禁徐徐牵起了嘴角,偏头凝望起女人绰约多姿的背影。
待陆绎在千安的服侍下漱完口,穿上衣服,隔音不好的房间内就响起了一楼传来的耳熟声音。
毛海峰追来了。
两人相视一眼,千安隐至窗后观察情况。
“我没想到他会来得这么快,丐叔也在他手上。”千安坐到桌边。
陆绎拧眉,“人,我们必须得救,这是最合适的机会。”
千安颔首。
房间外,接过陆阎王交给自己的迷烟,一管下去,看守丐叔的倭寇齐齐倒地,不费一兵一卒,千安二人安安全全地走进屋中。
“叔。”千安喊了一声,快步上前为丐叔松绑。
“乖孙媳,闻这味儿就知道你们要来。”丐叔扯起嘴角,又看向陆绎,“锦衣卫的味儿,真是没白认你这个孙儿啊。”
陆绎没反驳,从药瓶里倒出解药递到他嘴边,“先把药吃了。”
丐叔囫囵吞枣地将药吃掉,和千安一左一右搀扶着脚底发软的陆大人,迅速撤离。
三人特意从后门逃走,连带着还顺了客栈两匹马。
原本千安想着丐叔正好可以与陆绎共乘,却不想这该死的孙子孙媳关系阻碍了她的计划,最后只能让陆阎王环上自己的腰,由她来策马。
片刻不停地赶至一处湖畔旁,丐叔才终于有功夫来检查陆绎的伤势,探过脉象后,他紧紧皱住了眉,“他中的是提纯过的蓝玉簪,没有解药。”说着,将陆绎的袖口挽了上去,“孙媳儿,你看这根蓝线,很快就要逼近命脉了。”只怕是时日无多啊。
他的未尽之言千安何尝不知,但她怎能眼睁睁看着昔日威风凛凛的锦衣卫佥事最后落得个毒发身亡的下场?
“叔,真的没办法了?连您说的医仙也没办法治吗?”千安不信,“一定还有办法的,您就带我们去找医仙吧,求求您了。”
丐叔一屁股坐到陆绎身边,摇了摇头,“我那故人行医有个规矩,官家人不医。”
千安眼前一亮,“这还不简单,左右大人身着便装,只要将腰牌取下不就行了。”
“那,那不是骗人家嘛。”
“叔,这可是一条人命!还是您亲孙儿的命啊!”
陆绎抬手拦下语气激动的千安,“既然大夫有规矩,我们也就不勉强了。”他直视千安,“我们回去吧。”
“不行。”千安斩钉截铁,“只要还有一点希望我们就去要试试。大人,卑职当初向您承诺过的,只要有卑职在的一天,这天就算塌了,我也要替您挡下。”
陆绎无言沉默。
知道男人妥协了,她又开始说服起丐叔,“叔,您真的忍心看着您亲孙子去死吗?就当是孙媳逼您的,任何后果都由我一人承担,您就带我们去找医仙吧。”说着,就要撩开衣袍行下跪礼。
“这可使不得。”丐叔一把将她扯起,“好了,就按照你说得办。但是可说好了啊,不能说漏嘴,万一她要知道我骗她的话那就——”
“您放心。”千安急急应下,“您一句话都不用说,她要是追究起来,全部责任都由我负。”
你怎可为我做到这般?
唔,一声闷哼,陆绎气血攻心,腥气上涌。
丐叔知道这事不能再拖了,急忙令千安去扶他,自己撑起了竹筏,三人上了水路。
湖上的水很绿,绿得仿佛那就是一块无瑕的翡翠。船桨激起的微波扩散出一道道水纹,才让人感觉到船在前进,岸在后移。
可这百般美好的景色,舟上三人却是无一人有闲情欣赏。
千安时刻关注着陆绎的情况,对方稍一拧眉,都能让她惶恐不安。
陆绎挑起苍白的嘴唇,安抚道:“别担心。”
我怎能不担心?
“我不担心。”千安笑着摇摇头,“您现在感觉怎么样?”
陆绎刚想开口,丹田处倏地发烫,紧接着便当千安的面喷出一口浊血。
“大人!”千安手忙脚乱地从腰间掏出绣帕,替他擦拭唇上血迹。
陆绎微微勾了勾唇角,落在她手腕上的手指轻点两下,“……没事。”
“怎么回事?”丐叔也不划桨了,赶过来查看情况。
“不知道——”千安心下猛地一紧,目光随之凝固。
她的异常引得陆绎二人齐齐看去,竟是突然来了许多水蛇攀上了竹筏。
千安怕蛇,怕到一见就会浑身僵硬。
丐叔快速反应过来,“这些蛇因血而聚,千万别伤了它们,血越多,蛇越多。只能用手抓了。”
陆绎感受到身边人的恐惧,主动伸出无力的双手将已经爬近的水蛇扔远。
——你还要愣到什么时候!?
——连这区区几条蛇都害怕,你根本不配做我冷原的女儿!
——你今日若是不能自己走出来,从明日开始,你我便再无瓜葛。至于为你母亲报仇一事,更是休想!
千安死死咬紧牙关,陆绎离得近,都能听见咯吱咯吱的磨牙声。
“别怕。”
“千捕快,你看着我。”
满是黑暗的回忆里,骤然出现光点,随着男人逐渐清晰的声音,四周越来越亮。
“千捕快!”
“我在,大人。”千安微启双唇,弯起嘴角,依言看向陆绎。
陆绎勾唇回视,“别怕。”
刹那间,纵使对方面色苍白,气息不稳,却都狠狠撼动了千安的心。
好,她不怕。
还在苦命清除水蛇的丐叔撇了撇嘴,这些小年轻谈恋爱也不知道看看环境。
三人好不容易历经完水路,上了岸,据丐叔所言,只要二人穿过那枫树林,便能在尽头处找到医仙林菱的住所。
陆绎无语接过丐叔找来的树枝作柺,千安在一边将两人的令牌和佩剑交给丐叔保管。
“等会儿,你俩把这个粉抹上。”丐叔掏出一罐药来,递给千安,“树林里面有很多的毒物,若被它们咬一口,你们俩肯定受不了。”
千安凑近闻了闻,“石灰雄黄粉?”
见丐叔点头,她利落蹲下,将药粉倒在手心里,再撩起陆绎的衣摆帮他抹药。
“……”陆绎抿嘴,低头静静注视着她。
“诶!孙媳儿,这粉可不是这么抹的!”
“不是吗?”千安仰头,“那怎么抹?”
丐叔叹口气,“抹脸抹脖子都行,反正要抹在外露的皮肤上。”
是这样吗?
千安讪讪一笑,在两人一言难尽的目光中跑到湖边将手洗干净,又跑回来重新倒了药粉在双手。
“大人,得罪了。”她小心翼翼地抬手,将药粉轻轻抹至陆绎双颊。
啧,你别说,陆阎王皮肤竟然意外的滑溜,好摸。
如是想着,千安又多摸了一会。
陆绎挑眉,眨了眨眼,“摸够了吗?”
没有!
“我就是想抹得匀称一点。”千安笑笑,两手下滑,移到他的脖颈处,再次来回摩挲起来。
陆绎喉结微动,淡定看她。
“好了好了。”千安从心地缩回手。
自己随意抹了两把,就要转身将药瓶还给丐叔,却被男人握住了手腕,“别动。”
对方语气低沉,她便真的不敢再动。
“这里没抹匀。”说着,陆绎面色沉静地用拇指抵至千安的嘴旁,轻轻抚弄着。
所有感官全部聚集汇拢,被碰到的地方便开始发烫。
千安屏息凝神,祈祷越发急促的心跳声只有自己能听见。
“哟,孙媳儿,这就耳朵红啦?”丐叔乐了,“也太纯情了,想当年你丐叔我——”
“我们这就启程了。”千安急急忙忙地将药瓶塞进丐叔怀里,同时拉下男人的大手,“叔,您自己保重啊。”
不管身后丐叔跳脚,千安搀着陆绎“疾步”逃离,直到回头看不清对方身影后,她才放缓脚步,舒了口气。
陆绎轻抬下巴,掩起嘴角上扬的弧度,“想好用什么借口了吗?”
他这番话没头没脑的,千安却心里明白。
她捞起陆阎王的一只胳膊架到自己肩上,“从现在开始,大人您就是我家的了。”
反正不是第一次扮夫妻了,她相信自己肯定能够胜任这个人设。
陆绎低低嗯了一声,“你家的。”声音里隐含笑意。
鈦!
为什么都虚弱成这样了,声音还能这么好听!?
千安忍住耳尖的痒意,莫名其妙地也跟着嗯了一声。
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其它树的叶子都还没有抽嫩发芽,而这时才是枫树最灿烂的时候。枫树的树叶火红火红的,从远处看,枫树就像一束束巨大的火把,那一片片火红的叶子掉下来,就像一束束小小的火把,给人一种非常舒适的感觉。
二人走进枫树林深处,周围静谧得只有他们踩在落叶上发出的沙沙声。
这份安宁却叫二人俱是皱眉,一路走来,他们可以说是顺风顺水,并没有见到丐叔提到过的各类毒物。
虽不排除是雄黄粉的厉害,但仍然处处透露着诡异。
嘶嘶,嘶嘶。
是蛇群。
五颜六色的毒蛇从四面八方闻风而来。
陆绎上前一步,将千安挡在身后,“不用怕,我们身上抹了石灰粉,只要不碰它们,不会有事的。”
“好。”千安点了点头,跟着他一步步向前试探。
又是一条青蛇从天而至,迫使她紧紧攥住了男人的衣袖。
陆绎侧头,他也知不能仅此安慰就驱除千安对于蛇的畏惧,“这一路我们还不知道会不会再踩到蛇,千捕快,我背你吧。”
“不用不用。”千安连连摇头,将手里的布料攥得更牢,“我,我没事的。”
“不要逞强。”
“明明是您不要逞强。”
闻言,陆绎勾唇,“担心我?”
废话!
“再怎么样,背你的力气还是有的。”
“那也不行。”千安摇了摇他的衣袖,“我真的可以,我们赶紧走吧。”
陆绎叹了口气,让步道:“撑不住了,就跟我说。”
不会有那一天的!
千安给自己立了个flag,一边装作听话的样子,乖乖点着头。
“……”陆绎又看了她一眼,无奈地笑了笑,不再多劝。
这荒山野岭的,蛇多不足为奇,只是种类繁多,只怕是有人故意将其圈养于此,以御外敌。
自此,千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战战兢兢的样子惹得陆绎暗自忍俊不禁。
最后走到木屋门前时,倒真叫他们毫发无伤。
【这一章有我当初开坑的初衷】
【被媳妇说了一顿的陆大人委屈:我也只是想快点好起来罢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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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二十二朵栀子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