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修河款一案十万官银皆已追回,此案锦衣卫功不可没,酌升陆绎为正四品佥事,钦此。”
“谢主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待下旨的公公走远,陆绎与岑福才缓缓起身。
岑福面带笑容,“大人,工部修河款丢失案告结,我们是不是应该准备回京了?”
陆绎脸上的表情也是难得的舒缓,他摇头,“不急,杨捕头的脚刚刚痊愈,正好扬州景致正是最好的节气,既然来了,我们就多待几日再走。”
“属下跟着大人已有些年,还是第一次见您有这么好的雅致。”
陆绎扯唇,忽又向四处看去,“怎么今天一大早,没有听见袁捕快的声音?”
“刚刚见她跟杨捕快去乌安帮了。”
“千捕快也去了?”
岑福想了想,“好像没有,应该还在屋里睡觉。”
还在睡?
都已经辰时了,她倒是真能睡。
睡梦中,千安突然感觉到有人潜入了自己的房间,急忙屏息聆听。
片刻,她睁开眼,满目清明,“陆大人怎么这么早就来找卑职了?”是不是不知道自己有多烦人啊?
圆桌旁,陆绎熟练地低头品茶,“不过是想念千捕快的茶艺了。”
千安撇嘴,从床上坐了起来,“我看是来炫耀自己升品了吧。”这官驿隔音效果也太差了。
“千捕快倒是好耳力。”
屏风之后,千安穿好外衣,走了出来,“卑职恭喜大人升上佥事。”
陆绎勾唇,心情很好地替她也倒了一杯。
千安顺势接过,在他对面淡定坐下。
“既是醒了,怎么没和袁捕快他们一起出去?”
“我去了也帮不上忙,还不如多休息休息。”千安将杯子搁到一旁,起身从柜子里摸出一袋话梅,摊到桌上,“吃吗?”
哪有人一大早就吃酸的,陆绎心里嫌弃,却仍是伸手捡了一颗放进嘴里。
男人穿着绛紫官服,本应是霸气外露的作态,此刻却在自己的小小房间内喝热茶吃零嘴,收敛了一身气势。
千安不由得笑了,看来陆阎王果然喜欢吃酸的。
她又找来一本兵书,放到陆绎手边,自己则是拿着话本津津有味地翻了起来。
陆绎承了她的情,捧起兵书悠哉打发着时间。
两人享受起闲静的时光,千安的房门却被人轻轻敲响。
千安挑眉,今天还挺热闹啊,“进。”
话音刚落,袁今夏探头探脑地进来了,现在从千安屋内看见某位陆姓大人的身影,她已经能够做到完全的从容不迫。
暗自庆幸,得亏她刚才敲门了,否则大早上的还真不知道自己会看到什么。
今夏道明来意,原来事关乌安帮。
扬州码头本来是归乌安帮管辖,昨夜董家水寨派人强占扬州码头,使得乌安帮所有货船都无法靠岸停泊,乌安帮弟兄们气不过跟他们打了起来,这不,今早谢帮主和谢霄便带着包括上官曦在内的几个堂主去了扬州码头。
“那个董家水寨耍赖,强行将扬州码头占为己用,乌安帮为了制衡此类宵小,就答应他们以比试的形式来定夺这个扬州码头的管辖权。”今夏顿了顿,“可是那个董家水寨寨主老奸巨猾,肯定会在比赛中用阴招,千安,你快随我一同前去,多一个人多一份力啊。”
我真是谢谢你哈。
不就是找我当打手嘛,还说得那么冠冕堂皇的。
千安将桌上的东西收好,抬眼看向仍然气定神闲的陆某人,“大人,您自便,卑职等先行告退。”
待今夏二人快要走出房间之际,在她们身后,陆阎王的声音幽幽响起,“我同你们一起去。”
……
几人到达现场,陆绎换上了深紫锦袍,身后站着跟随而来的岑福。
此时,乌安帮的弟兄们正围作一圈,今夏上前打探情况。
原来那董家水寨居然当众下药,现在乌安帮原本打算上场的弟兄都被药倒,没有了可以抗衡之力。
“——二位,让比试之人出场吧。”台上,被请来公证的扬州知府韦应扬声说道。
谢霄第一个不平,“这帮人渣果然来阴的,老子非要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他偏过头,“师姐,咱俩上。”
上官曦点头,随着谢霄一前一后入了场。
“小爷素日最恨阴险小人,大杨、千安,这事咱们不得不管了。”袁今夏一声令下,杨岳与千安紧跟其后。
在经过陆绎身边时,千安朝他颔首示意。
五人一字排开,却听坐在台上的董家水寨寨主董齐盛忽然笑开,“怎么,这乌安帮是没人了吗?竟然派女人上场凑数。”
四周围观的人们也纷纷大笑起来。
千安从小到大最讨厌的就是有人看不起女人,很好,这个董齐盛成功挑起了她的怒火。既然不能出手伤他,那对面五人就要代替他承受自己的怒火。
在她身侧,除了上官曦不够了解千安,其余三人都在安慰着她,“千安,你生气归生气,别伤害自己人啊。”
千安冷哼一声,淡然开口,“放心吧。”说着,左右活动起关节来,太久没打架,她的筋都硬了。
一时间,有了千安的怒气值Buff,五人皆是斗志昂扬。
“今日乃江湖之争,本官受谢帮主和董寨主之邀前来主持公道。”韦应站起身子,走近两步,“比试的内容很简单,你们都看见了,双方各拥有一杆旗帜,哪一方若是率先夺回己方的旗帜插到前面的台上,那么码头的管辖权就归哪一方。”
“比试过程中切不可伤及性命,此外,若是途中有人踏出白线,则视为失去比试资格。”
“比试开始。”
锣声一响,双方五人各自向前冲去。
千安闪身挡下对面最壮的一人,还能游刃有余地朝今夏说道:“这个交给我,你顾好旗帜。”
大壮还是头一次遇到这么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人,顿时恼羞成怒,招招猛攻。
千安身姿灵巧,一边闪避,一边挑眉冷笑。
就这点实力,想要她专心?
普通帮派一般只是传授强身健体之法,遇到真正习武的,就只能认命挨打。
不肖一炷香的功夫,千安一个狠踢,将大壮踢出了白线。
原本千安还愿意多陪他们玩玩,等到杨岳为了护住上官曦而一同失去比试资格后,她提气纵身,脚下动作利落有力,很快便又淘汰了一个人。
场上目前呈现3:3,对方被逼急了眼,居然使用暗器刺伤了谢霄。
“住手!”
双方停下,稍作喘息。
谢百里被董家水寨卑鄙下流的手段气到,“韦大人,没有说可以带武器上场啊。”
“谢帮主,你的帮众擅于使拳,我的帮众擅于使兵器,各展其长有何不妥?”董齐盛强词夺理,“我看你是眼见要输了趁机耍赖。”
“你这是狡辩。”谢百里不欲与对方多言,“韦大人,老夫觉得今天的比试不要再进行下去了。”
“韦大人,咱们比试之前可没有说过不许带兵器上场——”
“但本官说过,切不可伤及性命。”韦应抬声打断董齐盛,“来人,将此人赶出去。”
那个使用暗器的人被衙役押了下去。
比赛重新开始,千安退到谢霄身边,“你是打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还是正面相争?”
“我谢霄光明磊落,才不会使小人手段。”
我怀疑你在骂我,而且我有证据。
千安吸了口气,继续应付对面纠缠。
三对二,赢面太大,不过几息,他们便顺利获取对方旗帜,并将其插到了台前。
“比试结果出来了,乌安帮胜,扬州码头的管辖权为——”
“韦大人!”董齐盛气急败坏,“在下不服,堂堂一个乌安帮,竟然请外人帮忙,小人所为!如何能算他们赢!”
就在这时,陆佥事闪亮登场,岑福将董家水寨派出应战之人中的两人押到他的面前,“大人,人带来了,确为锦衣通缉要犯吴家兄弟。”
陆绎负手站立,威压袭来,“外人?敢问什么时候,在逃案犯也变成了董家水寨的人了?”
“既然都有外援,那就平手吧。”他将视线落到董齐盛面上,“董寨主没什么异议吧?”
见是锦衣卫,董齐盛再不敢造次,连忙俯身行礼,“在下不敢。”
韦应顺势开口,“码头管辖权归于乌安帮。”
这件事算是了了,董齐盛压低声音,在谢百里身前放下狠话,“谢百里,你表面一套背后一套,明面上答应我们来比试,背后却请来了锦衣卫帮忙!你个老狐狸,千万别落在我手里,落在我手里,我让你生不如死!”一番话嚼穿龈血,似是把谢帮主恨之入骨。
谢百里哪会与这种小人多作计较,而是抬脚走来,与今夏等人行礼道谢,“多谢四位侠义相助,我乌安帮才能化险为夷,我谢某人在此感恩不尽。”
几人回礼,今夏脸上挂笑,“谢帮主,言重了。”
“怎么是言重呢?如果不是你们,这场比试还真不知道会不会赢呢,真是谢谢你们了。”上官曦笑着开口,眼神与千安相交,二人相互颔首。
谢霄在上官曦的搀扶下,走到陆绎面前,“姓陆的,今日之情我记下了。”
陆绎冷然出声,“你最好记住,千万别忘了。”
……
柳絮迎面而来,像雪花一样飞飞扬扬,在瘦西湖水面上空飘扬,像笼盖一层层薄薄的烟。
今天是扬州城一季一度的花灯节,几人难得都有时间,便相约一起上街游玩。
走在桥上,忽然一阵微风吹过,一股素雅的清香迎面扑来,淡淡的,令人心醉。
朝下俯看,一朵朵洁白的琼花在春风中怒放,闪烁的水珠缀在绿叶间,徐徐滑落,
偶尔飞来几只彩蝶停在花蕾上翩翩起舞。
湖面上,粼粼水波,像丝绸上的细纹,光滑嫩绿。许多画舫乘波前行,萧笙弥音幽幽传来,领他们的路途增多了一分趣味。
不知不觉,时间渐渐来到了酉时。
只见那天空被夕阳染上了血红色,桃红的云彩倒映在湖面上,整个湖面焕然一新,此时此刻,天边像燃起了熊熊烈火。
袁今夏最是喜欢热闹,哪里对于她来说都有可看之处。谢霄陪着她走走停停,冲到了队伍前面。
千安与上官曦这时并肩而行,偶然交流几句,气氛却也不显尴尬,当真是做到了君子之交淡如水。
在她们身后,是面无表情的陆阎王与浑身上下写满为难的杨岳。
杨岳表示自己太苦了,他一点都不想和陆佥事并肩赏景好不好。
天色暗了下来,路两边的小摊小贩这时才点燃了花灯,五颜六色,煞是好看。
路过买糖葫芦的人,千安微微挑眉,问过身边人的意愿,要了两根,一根是她的,一根是今夏的。
至于谢霄,他还是自己掏钱买吧:)
“你们快来看!”今夏又找到了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急忙招呼他们过来,“快来啊,有剪纸!”
千安急匆匆地将最后一颗糖葫芦塞进嘴里,双颊鼓鼓地走近。
见她这副模样,陆绎不禁拧眉,“慢点吃,小心核儿。”
“知道了。”千安用舌头分辨山楂核,一边含含糊糊地回答他。
陆大人这样说话真的很像一名老父亲。
今夏见大家聚集过来,将红纸和剪子分别发给他们。
自己剪?
千安不懂这笔买卖,自己剪得又没有摊主剪得好看,最后剪毁了还要花同样的银子,难道不亏吗?
她左右看看,除了陆绎,其他几人都绕有兴致地剪了起来,千安抿抿嘴,也跟着拿起了剪子。
陆绎就站在她旁边,见女人缩头缩脑的,心知她是不会剪纸。
这点小小缺欠倒显得她更加真实。
片刻过后,就到了展示环节。
上官曦剪的是她与谢霄在少林学艺时,师父让他们练的那把双刀;
谢霄剪的是他眼中的袁今夏;
今夏剪的就高级了,是既能上天又能下海的鲲;
轮到千安,她默默将手里的红纸挪了出来。
“千安,你这剪的是什么啊?”谢霄看清,立即开口嘲笑道:“怎么剪得比我还不如。”
“怎么了?”千安梗直了脖子,“这可代表了我一颗真心!”
众人视线汇聚,只见桌上孤零零地躺着一纸红心。
与之前的人相比,难免寒酸。
杨岳咳了一声,尬夸道:“剪得挺好的,你们看这边角就处理得很圆润,嗯,是挺圆的。”
行了,大杨,我知道你尽力了。
千安耳垂发烫,仓促离开摊子,今夏急忙跟上。
待几人走开后,陆绎低垂眼眸,全部视线都被那纸红心占据了。
半晌,他勾唇轻笑,将银子放到桌上,朝摊主说道:“这是孩子们的剪纸钱。”
男人背影的轮廓逐渐模糊,摊主收拾起桌上的废纸,却发现自己印象中的红心不见了。
她笑着摇摇头,也不纠结,应该是被风吹走了吧。
……
谢霄似乎目标明确,将袁今夏直直拉到一处傍水静谧之地,掏出怀中红花,开始真情告白。
陆绎三人背对他们而立,杨岳去买花灯了。
湖面平静得像一面明镜,映有上空一轮皎月,花灯漂浮,跳动起无数耀眼的光斑。
“人们都喜欢把愿望寄托在这些不现实的东西上。”陆绎背手,双眼环视岸边正在欢声笑语,轻放花灯的百姓。
闻言,上官曦幽幽开口,“谁都喜欢做梦,愿景总是美好的,不是吗?”
你们突然这么伤感,她不太好接啊。
千安眯眼远眺,不敢说话。
“是啊,谁都喜欢做梦……”陆绎目视前方,声音缓缓低落。
身后,今夏明确的拒绝声随风飘进三人耳里,陆绎转过身子,“看来谢少帮主这梦,马上就要醒了。”
“……”
上官曦与千安也跟着转身,映入眼帘的,是谢霄难得垂头丧气、无精打采的样子。
今夏二人回到队伍中,彼此都感觉不适,谢霄垂着头,率先提出他要回去了。
见此,上官曦与几人点头示意,随着谢霄一同回了乌安帮。
这时,杨岳捧着几盏花灯走来,视线在上官曦的背影上停顿须臾,就要被今夏拉着去放花灯。
陆绎抬手拦下他,从他手上挑了两盏花灯,才放人离开。
“大人?”千安轻声问道。
“没事。”陆绎垂眸,看向她,“就是突然想做梦了。”
湖上,微小的波浪,好象追逐嬉闹的孩子,一排一排的向岸边冲,接着又嘻又笑的退回。这样周而复始,永远不感到厌倦。
千安点上花灯,将它们慢慢推进湖中,晶莹的水珠贱到手上,给人一丝凉意。
放花灯是古代流传到现代的一种习俗,它能寄托放灯人的情丝。
“听说,在花灯里写上自己思念之人的名字,花灯会把他带到你的身边。”千安抬手轻轻拨弄着湖水,凝视着湖面摇曳星火的花灯,低声呢喃道。
陆绎偏过头,“你信这些?”
千安笑了笑,“为何不信?”她跟着侧过头来,直视着他,“大人不妨也信一回?”
“……”陆绎回视,勾唇,“不用了。”
当凉风习习低拂过水面的时候,水上顿时会出现一条瞬间即逝的狭长的银色薄箔。
“以前我每次出完任务,手上沾着血回来,都会坐在河边,闭上双眼什么也不想。”陆绎微瞌双眼,“感受着微风拂面,鸟语蝉鸣,整个人都能放松下来。”
这是到了交心环节?
千安放轻呼吸,双手抱膝,很遗憾,她的故事,不是能轻易说出口的。
只听见几声沉闷的声音,一个个烟花带着红红的火星窜上了天空,几声脆响,夜空绽放出了美丽的花朵。
二人一齐抬头看去。
烟花的美丽,如此短暂,却如此的奔放,如此热烈。即使只有一秒的生命,也要做到最完美,开放的最灿烂。
夜晚总是能叫人变得多愁善感,不像自己。
“今天的扬州城特别不一样,果然仿若梦境,让人都不愿意醒来。”千安抬手托腮,欣赏起这少见的胜景。
“可惜,梦总是会醒的。”
千安调整好心态,露出微笑,“要是能日日入梦,那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她侧头去寻男人的眼睛,眉眼弯弯,“大人,您觉得呢?”
陆绎如她所意,二人四目相对,气氛微妙。
“……也许,会吧。”
他,忽然有些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