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玉面 第5章 结梁子

隔日清晨，裴府某处旮旯角落。

裴祁安和邹洤望着面前牙齿打架，浑身颤抖的人，疑惑道：“今天有那么冷吗？”

李仲庾强作镇静，手指忽地往右边指一下，又立马缩回来。

裴祁安看向那只离他们三丈远的麻皮袋，不解地问：“什么东西？”

“你们去看看就知道了。”言着，李仲庾又打一阵寒战。

“什么东西，至于怕成这样？”邹洤漫不经心地走过去，两三下解开绳结，“哗”一下扯开，探头往里瞧了瞧。

另两人只听他“呃”了声，接着整个人往上一弹，急退四五步。

有些东西，尤其是让你觉得恶心的，只消看一眼，便好似刻进记忆再也挥之不去。邹洤此刻脑瓜子嗡嗡的，那条在麻皮袋里黑黄相间，扭动着身子，咝咝吐信子的生物仿佛还映在眼前。

“你你有病啊，带带蛇来做什么？”

李仲庾咽咽口水：“你看你都这么怕，更何况是她。昨日你们又不是没见着她那个嚣张劲，本公子可不是好惹的，不给她一点教训，我怎配姓李！到时把蛇放在她座位上，保管她吓死！”

裴祁安虽算不上怕，但也觉恶心，只伸头往里瞅了眼：“你从哪儿抓来的蛇？没毒吧？”

李仲庾忙摆手：“黑眉锦蛇，没毒没毒，我爹拿来泡酒的。”

裴祁安质疑：“你确定？毒蛇也可以泡酒。”

“我爹最怕死了，他绝对没胆子用毒蛇泡酒！”李仲庾跺跺脚，“唉呀，真的！我昨天还让它咬了一只鸡，那鸡今早还没挂呢，保证没毒！”

二人都没接话，沉默好一阵。

邹洤是实在怕蛇，想到届时那蛇在学堂里扭来扭去地爬行，就忍不住地竖寒毛。裴祁安也在犹豫，虽说她昨日确实嚣张，但用蛇恶作剧，毕竟是女孩，会不会过分了？

李仲庾见二人迟疑不决，拔高音调道：“她昨天如此羞辱于我，都是两肋插刀的好兄弟，你们就说这事干不干吧！”

上升到这高度了，邹洤瞄几眼裴祁安，试探道：“那……就干？”

李仲庾还是要他一句话：“祁安，你说。”

裴祁安看了眼耸动的蛇袋，不想当离群者的念头依旧占了上风。他点点下颌：“行吧。”

“那你拿袋子，”李仲庾缩缩脖子，“我俩都害怕。”

裴祁安：“……”

积雪消融，路上到处都是小水洼，黎璃提着披风进到裴府，独自往学堂走去。

前两日总是打老远就能听见声音，像个闹哄哄的戏台子，今日却是非同寻常的安静。屋檐上滴答、滴答坠着雪水，黎璃开门进去。

心里多少有些准备，但当坐下后看到桌腿上盘踞的蛇，她还是一霎顿住了。

蛇身有蝶状斑纹，她不确定是不是毒蛇。

许是感觉到有人近前，忽的，那蛇开始蠕动，肌肉起伏，斑纹层层叠叠，李仲庾坐在后头看得鸡皮疙瘩掉一地。

“咝咝、咝咝”只见蛇头陡然伸出来，半悬空中，开叉的舌信子像倒刺，朝黎璃的小腿探去。

众人巴头探脑，见此情景，纷纷倒抽一口气。裴祁安离她最近，心里思量着，若她怕得不行，他就把蛇抓了扔掉。

黎璃已经注意到蛇头上状如黑眉的两条斑纹，神情顿时放松下来。黑眉锦蛇，常见于稻田以及河边草丛，是无毒蛇。

“谁做的？”她问。

李仲庾坐在侧后方，看不见她的表情，但听这淡定语气，她不怕吗？蛇都不怕？？

黎璃很快用行动证明了。

没给众人一点心理准备，她徒手从侧面一把擒住蛇头，另一只手敏捷地将蛇身从桌腿上解开，而后“噌”一下起身。

一众学子的眼神齐刷刷地跟着往上。

只见那蛇跟死了一样，像条麻绳似的横在她身前，李仲庾见状，牙齿又开始嗑嗒嗑嗒打架。

“敢做不敢认？”说着，她扫视一圈，最后把眼睛定在李仲庾身上，“是你吧？”

李仲庾把脑袋摇成拨浪鼓：“不不……不是我，我我最怕蛇了，我我不敢。”

两人僵持少顷，李仲庾见她这副气势汹汹的架势，定是不会善罢甘休，难道要把蛇扔他身上？光是想一想，全身的毛都竖起来了，他能不能选择被她揍一顿？

时间过去，李仲庾的面色愈发惨白，就要拱手而降，倏然听人道：“是我做的。”

黎璃闻言，转头看向旁边的裴祁安。

真兄弟啊！李仲庾着实感动，恨不得当下结草衔环，以报哥恩。

看着主谋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还有一屋子帮凶，黎璃胸膛起伏，明显是生大气了。

“这样作弄人很好玩吗？很有成就感吗？是女子，就当我好欺负？你们自幼饱读圣贤之书，看来没读进脑子里，都喂狗去了，一个个的还自予君子，真是可笑至极。告诉你们，我这人小心眼的很，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我不仅会报复，我还要加倍报复！”

言毕，黎璃阴沉着脸色，走到裴祁安跟前，而后松开蛇尾，往他的胳膊上一引，黑眉锦蛇立马紧紧缠住。

听她方才那席话，裴祁安自觉理亏，当下只能闭口不言。蛇头被她紧紧捏在手中，两只蛇眼是凸出的，可见力道之大，那蛇显然是受了惊，他只觉臂上的蛇身在不断收紧，箍得他开始疼了。

大不了被咬一口，裴祁安这般想着，反正没毒，死不了。

黎璃确实想放蛇咬他，却无意间瞄见他腰间玉佩，蓦地问了句：“你属兔？”

无缘无故问属相，裴祁安一下没反应过来。

黎璃挑眉：“我年长你一岁，叫声姐，不冤吧？若肯叫，今日便放过你。”

裴祁安先是怔了怔，尔后脸红一阵白一阵，正所谓士可杀不可辱，适才的负疚感一扫而尽，只余无尽羞恼。他鼻翼轻轻一动，哼道：

“怎么，以为自己很厉害？生为女子理当柔顺恭谨，不妄言笑，行己有耻。要好好研习妇功，什么缝纫、蚕织、烹饪，这些才是该下功夫的正道，而不是跟人扯嘴皮子打架逞能。看书更不在多，把《女则》、《女诫》和《列女传》参透就足以。皇后娘娘把你接到后宫抚养，这是多大的恩情，你却不守阃范，要抛头露面到我们全是男子的学堂来读书，还如此刁蛮，仔细以后嫁不出去。你以为我是拿你没办法？我是不想跟小女子一般见识，今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叫你什么？呵，做梦去吧！”

这回换黎璃气笑了：“可以啊，还以为你钝口拙腮，只会一句‘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原也是能强词夺正许多。”

“谁强词夺正，我有哪一句说的不对？”虽然他坐着，只能仰视她，可气势那是一点不输。裴祁安睨笑着：“讲实话，我真是从未见过你这种女子，竟毫不顾忌男女大防，和男子扭打在一处。‘动止有礼’四字，还有待感悟啊黎小姐。”

黎璃冷笑：“有错不敢认，竟磨磨唧唧地来和我扯什么妇德闺范，我顾不顾忌男女大防，以后嫁不嫁得出去，关你几个事？远轮不到你来评说。”

话不多说，言讫，众人只听裴祁安吃痛地喊一声，那黑眉锦蛇已经狠狠咬住他的小臂。

后方的邹洤瞧得清楚，黎璃一松蛇头，那蛇嘴上下猛地一开，嘴里面是白森森的内壁，上颚有两根倒勾状尖刺。不行了，不行了，他两眼一闭，觉得自己快晕了。

黑眉锦蛇受了惊吓，咬了一口裴祁安就想窜走，只是没想到黎璃动作比它还快，后颈被揪住，尾巴被抓住，又像根麻绳似的横在她身前。

黎璃看了眼裴祁安，他正捏着被咬的小臂，抬起眼狠瞪着她。

她暗道活该，提步去往窗前，要把蛇扔了。谁曾想坐在窗边的李仲庾乍然看见她靠近，以为是要放蛇咬他，吓得哇哇大叫，当即求饶：

“姐！姐！我也属兔，我也比你小一岁，他不叫我叫啊！”

“黎姐姐——”

黎璃：“……”

“砰！”门猛地被踹开，众人循声望去，竟是首辅大人面色铁青地站在外头。

“裴祁安，给我出来！”

*

清晨薄雾，寒冷的风从门缝侵袭进来，祠堂里静谧肃穆，风气森森，高墙上悬挂着历代祖宗画像，正前方则供奉着两排长生牌位。

裴祁安跪在堂下，裴正手持荆条，已是怒气填胸。

“好你个逆子！如此歹毒心肠，今日放蛇残害同窗，明日便是行凶杀人，天不收你，老子来收了你！”

荆条应声而下，首辅大人毫不手软，几乎用尽所有力道，每一下都打得实在。荆条破空的啸响，身体被打的闷响，在空旷的祠堂里回荡。

裴祁安跪得凛然，牙关紧咬，任凭他如何鞭挞，背脊不屈一分。

“我裴家世代清门，修习儒家教养，家法严正，乃世世代代衣冠之家！我裴正为官清正廉明，上对得起圣上，下对得起百姓！上天为何要惩罚我至此，如此大逆不道之人岂配为我子也！”

“善不可失，恶不可长，长恶不悛，从自及也！今日若被打死，即是你常做恶事不知悔改，自取灾祸！也算全我裴家门楣！”

“谁稀罕你们裴家门楣！”

此前始终一声不吭的裴祁安乍然吼道。

“既然如此厌我，当时何苦将我带来京城？我胸无大志，自甘堕落，不配做你的儿子，今日你便打死我！”

仿佛有一丛血猛地从经脉冲上脑门，裴正头目眩晕，踉跄两步才堪堪站住，连手都像筛子似的抖起来。

倏听“吱呀”一声，有人推开祠堂的门，裴正迟钝地回头看去，脑中猝然尖鸣，下一瞬，他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老爷！”

《左传·隐公六年》：善不可失，恶不可长，长恶不悛，从自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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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结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