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玉面 第13章 劝说

是夜，紫禁城这座繁忙一天的大机械渐归平静。

黎璃和温宁在屋里烹茶，案上是唐昭月捣鼓半天做出来的酥油泡螺，不过形状不大好，螺纹挤得漂亮的都挑出来送去给钟司籍了。

“昭月姐姐怎么还不回来？”黎璃探头望了望窗外，“都快亥正了。”

温宁在床边坐着，几番欲言又止，终是没开腔，只起身取来针线篮子，拣了块白帕绣纹样。

又过去小半时辰，已是云散月辉。

唐昭月终于回来了，她轻手轻脚地推开门，听得“吱呀”响，屋里二人不约而同地抬头。

“还没睡呢你们？”她弯唇笑一笑，把食盒搁到案上，又举起宫灯“呼”一声灭了。

黎璃从杌凳上起身，倒一盏热茶递去：“昭月姐姐，钟司籍留你这么晚啊？”

唐昭月心虚地接来茶盏，随口打了个哈哈：“这不是年前中宫要赐宴嚜，尚仪局难免要忙些，钟司籍就留我多嘱咐了几句。”

温宁蓦地插话进来：“赐宴一事有宾乐二司掌管，司籍下的应当不用掺和吧？”

唐昭月眼珠子转了转，端起茶盏边喝边道：“姐姐不在尚仪局不知道呀，这次要宴请内外命妇，多少个贵人哟，光司宾司乐那几个人哪够用，这不就找我们司籍调人了嚒。”

温宁瞟一眼她如丹霞般潮红的脸，几不可闻地叹口气：“真怪了，公事留到下值了才嘱咐你。”

听这口气似夹带质问，唐昭月暗里有些不高兴：“快过年了我们钟司籍有多忙你又不是不晓得，白日里没寻出空档，夜里与我说起有甚么怪的？倒是姐姐今天说话怪声怪气，听着像在指责我回来晚了。”

温宁也不绣了，直直地看向她：“是啊，都这么晚了，平日这会儿你不是都闹觉了？”

唐昭月心中生虚，语气也愈发不好：“姐姐在说什么笑话？那钟司籍留我，我怎么办？难不成说困了，要回屋歇着去？嚯，真是好大派头。”

听到这儿，黎璃自然也听出问题了，她默不作声地站到二人中间。

温宁把针插进线团，一面在腿间叠帕子，一面说：“你不用急，这几日为何夜夜晚归，你自个儿心里清楚。”

唐昭月怔了怔，下意识地咬住唇，暗窥一眼黎璃，猫着声试探：“你……们知道什么了？”

黎璃摇摇头。

温宁抬眸道：“今晨，万寿亭以北。”

闻言，唐昭月尴尬地沉默下来，想问她听到多少，到底没好意思。转念一想，总归也不是能一直瞒住的事，知道就知道了罢，她遂瘪瘪嘴说：“姐姐既然知道了，那我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是，我就是跟太监对食了。”

“你糊涂，你糊涂！”温宁倏将帕子甩了，噌地起身，越步到她跟前，“你都派到钟司籍身边了，开年选女史还会没你的份？何苦跟个太监对食！”

唐昭月不敢与她对视，低下头，有一下没一下地玩束带上缀的珠珞：“当女官和跟太监对食也不矛盾嚜，我又不是跟个没出息的小太监，我跟的是御马监提督大太监纪渊呀。”

说起他，唐昭月眼眸一霎被点亮，生出羞答答的娇态：“姐姐想来也是见过的，他年轻俊朗，我又不亏的咯。”

温宁恨铁不成钢，不住摇首：“民间有句俗话‘三个性儿别惹他’，排第一个就是太监性儿。你才来宫里多久，知道那帮太监多少事？我告诉你，太监大多心里扭曲，喜怒无常，甚者还喜施虐，我在宫里五年，见过被太监折腾死的宫女不知凡几。”

一盆冷水当头泼下，唐昭月不痛快极了，扬声辩驳：“姐姐这是要一棒子打死所有太监，哦，有根的是好男人，没根的全是坏男人，哪有这么区别好坏的？再者，纪渊跟你了解的那帮太监可不一样，他温柔体贴，绝不会虐待于我，这是绝不可能的！”

见她不仅滴水不进，还据理力争，温宁生了闷气，一屁股又坐回床沿，倒腾起针线篮子。

“你现在是着了他的道，我说多了还招你恨，我不说了。”

唐昭月赌气道：“我看是姐姐说不出他的坏来，纪渊年轻有为，在我之前从没找过宫女对食，他是真喜欢我，待我一心一意，在我心里顶顶好。不瞒你们，今夜我已经跟他私定终生了。”

温宁手一顿，缓缓扭头，痛惜地望她一眼，什么话也不说。

这样带着怜悯的眼神狠狠侮辱了她，侮辱了纪渊，连带把他们这份感情也扭曲成见不得人的奸情，仿佛她自此就掉进泥坑，脏了污了，而温宁还是干净的，只因守着那份愚蠢节操。唐昭月又好气又好笑，冷哼一声：

“就因为和纪渊对食我就低人一等了？深宫如海，一脚踏入，再无归期，我就是想找些寄托慰籍，这种事在宫里也不稀奇，别人可以，我为何不行？姐姐又在高高在上什么呢？别做当女官的梦了，你升到掌级也顶天了，上头的司级和尚级没有点人脉，是不能肖想的。”

温宁悲凉一笑：“你高看我了，我知道自己的能力，若能升至掌级，早就烧高香了，不会痴心妄想的。你也不用试图气我，今天的话让你不高兴了，我道歉。你和纪渊对食，我不是看不起，我是觉着可惜。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羡慕你聪明，做什么都得心应手，能去钟司籍处当差已算半个女史了，不像我再怎么争取，司籍也瞧不上我，光女秀才就当五年，升去女史都这么费劲，你说我还能有什么奢望？如果纪公公真是个好的，那也就罢了，可我实在见过太多悲惨结局，我不敢相信他有这么好。”

唐昭月听她这么推心置腹，心立时软下来，只是还有些别扭，不知该怎么回，嗫嚅半晌，憋出句：“他真的很好的。”

一时大家都无话，此前一直没出声的黎璃，走上去牵起唐昭月的手，把她也拉到床沿坐。

“昭月姐姐，纪公公应该不到三十吧？瞧着确实年轻。”

一说起纪渊，唐昭月脸上有点羞赧：“自然是不到的，今年不过二十五，你见过他？”

“打过几个照面。”黎璃说，“他才二十五，能做到御马监提督的位置，想来是厉害的。”

唐昭月笑着点点头：“可不是，没点本事怎么当大太监？我说他年轻有为可没有夸大的咯。”

黎璃话锋一转：“我听说他进宫时已有十七了，这个年纪也没法去内书堂读书，所以初时是个无品无职的小火者，后来也只被分到劳苦冷遇的直殿监当差，负责宫道洒扫。”

唐昭月惊讶她知之甚多，和她聊道：“就是这样我才喜欢他哩，他是个苦出身，要是不苦，也不用十七岁了还净身入宫，从一个无名氏到如今位高权重的大太监，不更加证明他厉害嚒？”

黎璃没接腔：“他最初的本管是直殿监佥书，照管老叔也只是比他高一级的掌司，这样的靠山，显然不能帮他去御马监。”

这话让唐昭月脸色冷下来：“你不用拐弯抹角，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就是想说他忘恩负义，转投大珰名下么？这些事我都知道。”

黎璃沉默片刻，开口道：“我不了解纪公公，但我知道他干爹东厂提督尹公公，不是什么好人。”

倏地一阵沉默，温宁想说什么，最后也只是叹息。

唐昭月别过眼去：“你们相信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而我却信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能攀上尹公公是他有本事，有多少人想攀还攀不上呢。尹公公年纪也大了，听说要把纪渊升到司礼监去，以后好接他的位，一旦纪渊当上督公，会有多少宫女凑上去，哪还有我的份？你们莫劝我，我已经铁了心了，死也不悔。”

黎璃又去牵她的手：“昭月姐姐，你不过比我大两岁，今年才刚及笄，我们也是担心你入世不深，被他骗了。”

“瞧瞧，”唐昭月把手甩开，斜飞一眼，“你自己也知道小我两岁，你懂个什么？你比我们这些宫人命好，待大了皇后娘娘就会为你择一良人，放你出宫，到时天大地大，哪还想得起我们。所以嚜，你也别多事了，我们终归不是一路人，你不懂也体会不了宫里女人的苦。你是一时热血上头，想拉我出苦海，殊不知是自以为是，坏我好前程。”

说着，唐昭月弯腰脱鞋去袜：“你们说的我不喜欢听，我困了，要睡了，再来劝我，就不认你们这两个姐妹了。”

黎璃和温宁齐齐看着她一股脑钻进被窝，只露出一个倔强的后脑勺，彻底没了声响。

少顷，温宁乏累地说：“我去熄灯，都睡吧。”

不一时，灯灭，冰凉的月光射进各种缝隙。

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唐昭月盯着眼前那面黑墙，感到一阵阵空荡的荒凉，她无声地哭了，脸下枕头很快湿了一片。

这种不被看好，也得不到祝福的感受，让她觉得被世界孤立了。

甜蜜无间的洞房花烛夜最后以沮丧结尾，仿佛她和纪渊这场情才开始就被她们知道了结局，而结局一定是悲惨的，她一定是被辜负的。

不，她不能被影响。

她们没经历过，根本不懂何谓真情，太监里也不乏有情有义者，她相信纪渊，相信他不会辜负自己。

唐昭月拉高被子，蹭干净眼泪，对着黑墙笑了笑。

《酌中志》：中官规矩，本管者视甲科之大主考照管，老叔者视房考，同官者视同门本管之于名下，照管之于侄子，犹座师之视门生，亦若父子焉。

明朝小太监被分到各衙门后，对应会有本管太监和照管太监，他们的关系类似于士大夫之间的座师和门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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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