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口血似乎带走了温鸾所有的气力,她就那样昏了过去,此后几天时而清醒时而昏迷,不吃不喝的,醒来就倚窗兀坐痴望,枯槁得几乎脱了形。
门上贴的“囍”已被雪水打湿褪了色,红绸红缎灰扑扑躺在地上,几片散雪从上面飘过,格外醒目刺眼。
院里早樱的枝丫在风中摇摆,二月了,想来用不了多久就能开花,彼时一定是如云似锦,烂漫多姿。
可那个陪她一起种下这棵樱花的少年哪儿去了?
凉风袭进来,满屋帷幔被风吹得簌簌作响,悠悠荡荡,好似招魂的幡。
她直愣愣盯了半晌的房梁,慢慢起身踩在绣墩上,拿起桌上的红绸,使劲往房梁上抛。
红绸轻飘飘的,一遍一遍飞起又落下,就是挂不上去。她真的很笨,上个吊都吊不起来,还不如那天一头碰死在石狮子上干脆。
当时怎么没死成呢?
到现在也不知道是谁救了她,她所有的注意全在宋南一身上,根本无暇顾及别人,唯一记得的就是锦衣上那双血红的眼。
莫名让人心悸。
啪嚓!
药碗跌得粉粉碎,“小姐——”阿蔷飞也似冲进门,一把抱住温鸾的腿往下拽,温鸾站立不稳,主仆二人双双摔在了地上。
阿蔷急得大哭:“您这是干什么!世子还没定罪,您倒要先去了,如果世子平安回来,您不是白白送命?”
“回来……”温鸾呆滞的目光终于有了一丝波动,“谋逆大罪,能吗?”
“能能能!”阿蔷忙不迭点头,捡着这两日听到话说道,“谋逆是抄家灭门株连九族的大罪,可是锦衣卫只抓男人,没抓女人,大家都说这事可能没那么凶险。”
“真的?”
“自然是真的!官兵也没有禁止府里人出入,您看,这药还是今儿早上买的。”阿蔷指着门口的药渍道。
温鸾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却发现国公夫人郑氏站在门口。
“……母亲。”温鸾扶着阿蔷起身,略带拘谨把散落的头发抿到耳后,敛眉垂目,脖颈微弯,双手交叠置于身前。
国公夫人规矩大,在国公府这几年下来,行走坐卧的仪规已刻入到温鸾的骨子里,见到郑氏时,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
郑氏颔首,默默在心底叹息一声,温氏对儿子情根深种是好事,做世子夫人却嫌柔弱了点,撑不起国公府的门面。奈何儿子喜欢,她也不能叫故人之女做妾,只得遂了儿子的意。
本想婚后带在身边慢慢教,可现在……
郑氏吐出口浊气,走过来把红绸扔到一边,“案子还在审理,你这个时候自尽,是落得了忠贞的名声。可锦衣卫只会说我们国公府向他们施压,妄图干涉锦衣卫查案,说不准还要参一本,国公爷没罪也成了有罪。”
一句话说得温鸾面红耳赤,嘴唇嚅动一下,想说什么又忍了回去。
许是觉得话说重了,郑氏口气一转,语音温和,“我知道你们夫妻鹣鲽情深,可你也要为南一想想,你这样做……让他如何自处?”
郑氏闭了闭眼睛,声音微微发抖,“等我那个傻儿子出狱,你死了,他又岂会独活?”
一想到宋南一,无能为力的愧疚和自责冲得温鸾心里刀绞般的痛,失声痛哭道:“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寻死了!我们还没拜堂,还没有喝合衾酒,我要好好活着,活着等他回来!”
阿蔷心思机敏,她先前说世子能回来都是瞎编的,但听国公夫人的口风,没罪、出狱……难道锦衣卫真的抓错了人?
她心疼自家小姐,顾不得尊卑直接问了出来:“夫人,世子可以释放回家了?”
郑氏没有理会阿蔷,只对温鸾道:“跟我来一趟祠堂。”
此时已近黄昏,长长的夹道上静悄悄的,看不到其他人的影子,薄云后掩着一轮惨白的太阳,她二人慢慢走着,在灰色的地砖上抹下两道长长的模糊的阴影。
几只乌鸦在空中盘旋不定,不知哪个院落传来忽高忽低的哭喊声,给这条幽静的长路添了几分寂寥凄苦。
温鸾突然意识到,这个府里悲伤欲绝备受煎熬的人,不只她一个。
祠堂的门一打开,就闻到混着腐木和青苔的檀香味,一排排黑色的灵位在煌煌长明灯照耀下,如无数只眼睛看着温鸾。
温鸾抬头只看了一眼,就急忙低下了头。
郑氏敛襟肃容,望着宋家牌位久久没有说话,祭桌上的金兽香炉飘出丝丝袅袅轻烟,模糊了她的面容。
“情况很糟糕,阿蔷听到的消息是我让人散布的,为的是安抚人心,防止府里生乱。”空寂的祠堂蓦地响起她的声音。
温鸾陡然一惊,待要细问,郑氏却没给她开口的机会。
“这几日我四处奔波斡旋,顾及旧日情谊的,还请我喝杯茶宽慰两句,也有那等冷漠无情的小人,连门都不让我进。”
她的情况不比温鸾好多少,甚至更为憔悴,然而眉宇间蕴着一股不服输的狠劲,一看就知道这个人绝不会被轻易击倒。
“我儿整日风花雪月吟诗作对,除了你,他任事儿不操心,就是个闲散富贵公子哥,何来谋反一说?国公爷只担着兵部的虚职,早已远离朝堂的是是非非,说他谋反简直要笑掉人的大牙!明眼人都能知道我们是冤枉的,就是没有一个人肯站出来鸣不平!”
郑氏的手紧握成拳,控制不住的发抖。
温鸾却松了口气,她想得简单,身正不怕影子斜,既然没有谋逆,那就去伸冤,外头没人愿意说情,就直接找宫里的贵人。
“要不我们去求求太皇太后?国公爷做过太上皇的伴读,她老人家还夸过国公爷忠心不二,只要太皇太后发话,皇上……”
郑氏瞥了她一眼,目光淡淡的。
温鸾下意识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她直觉自己说错了话,可哪儿说错了,她不知道。
郑氏强压下一肚子的烦躁,提醒她:“你知道当今的帝位是怎么得来的吧?”
温鸾一怔,点点头。
当今并不是正统意义上的继位,明德十四年秋,瓦剌突然出兵南侵。天下承平已久,大周兵备废弛,无法抵挡草原凶悍的步骑精锐,瓦剌大军如入无人之境,一路长驱直入,进窥京师。
惊恐之下,明德帝弃京城不顾,仓惶南逃。
三大营主力都随明德帝南下,京师兵力空虚,眼见即将落入瓦剌之手,本应在藩地的皇四子辽王却突然现身京城,临危登基,遥奉明德帝为太上皇。
君臣背水一战,终是保住了京师,于今年初改元建昌,也就是如今的建昌帝。
彼时京城局势波谲云诡,饶是深居后宅的温鸾,都能隔着国公府层层高墙感觉到外面的动荡混乱。
但是婆母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话题?
面对温鸾清澈的眼睛,郑氏只想苦笑,儿子把她保护得过了头,对时局真是一点敏锐性都没有,这个样子,如何担得起辅佐夫君的担子?
岁月静好的时候,自是你好我好大家都好,一遇到事儿,往里日积攒的不满便会无限扩大。
郑氏没有耐心继续指点她了,“当今称帝时,不乏朝臣反对:皇帝尚在,哪有藩王登基的道理?可那个高晟,当场一连斩杀了十几名名臣子,骇得人们再不敢提出异议。。”
这是温鸾第二次听到高晟的名字,掩口低低惊呼了声,“他怎么敢?皇上岂能容他滥杀无辜?”
“他怎么不敢?”郑氏冷笑道:“皇上非但没有罚他,反而提拔他做了锦衣卫指挥使,那十几名屈死的铮铮铁骨的臣子,也被安上了‘乱臣’的罪名。”
温鸾好像明白了什么,脸色一点点变白,“那他会不会构陷国公爷和世子谋反?”
“他原是藩府属臣,与皇上的关系本就比别人近一层,现在又有拥立之功,自然是他说什么,皇上就信什么……”郑氏语意模糊的说,忽话音一顿,目光复杂地看着温鸾,“如果温老爷子还活着就好了。”
祖父是两朝帝师,教导过当今天子,皇上也得尊称一声“先生”,自然不好却祖父的面子,说不定能免了国公府的牢狱之灾。可惜祖父仙逝多年,温家只余几个老弱奴仆,根本帮不上任何忙!
仔细想来,她能做的唯有一死殉夫,但她死也好,不死也好,宋南一受的折磨一点儿不会少,除了让她自己解脱,自尽毫无意义。
“高晟审问手段残忍毒辣,落到他手里,想要速死都不能。乃至有人宁可自裁,也不愿落到高晟手里。一想到南一在诏狱里受罪,我就……”郑氏说不下去了,五官因为痛苦显得扭曲。
温鸾的心狠狠哆嗦了下,从宋南一被抓走到现在,她一直不敢去想那些传闻中诏狱的刑罚,好像她脑子里一旦有那残忍的画面,就会应验在宋南一身上。
绝望和愧疚袭了上来,快把她压垮,“就没有办法了吗?”
“倒也不是……”郑氏欲言又止。
温鸾眼睛一亮。
“高晟也并未无懈可击,他不爱金银,唯爱女色。”郑氏觑着她的脸色道,“南一有罪无罪,全凭高晟的喜怒,若是伺候得他高兴,一准儿能把人放出来。”
温鸾觉得她看自己的眼神有点奇怪,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郑氏等了又等,始终等不到温鸾的声音,气氛因而显得寂寥起来,有种说不出的难堪在二人中间静静流淌着。
这显然让郑氏难以忍受,她深深吸了口气,那表情,似是做了一个对她来讲极其艰难的决定。
郑氏猛地跪下,“鸾儿,看在南一待你不薄的份儿上,救救国公爷,救救南一,救救宋家,你去……你去伺候高晟一晚!”
仿佛晴天里一声焦雷无端爆裂,温鸾整个人都傻掉了,脸涨得通红,又一点一点地褪了下去,血色全无,苍白得像一尊白玉雕像。
她松开搀扶郑氏的手,慢慢直起身,“我?去伺候高晟?”她的语速很慢,眼神透着震惊和迷茫,似乎不相信这是郑氏能说出来的话。
郑氏一把抓住她的手,“如果可以,我宁愿用我亲生的嘉卉替你去,可这事非你不行!大婚那日你跌下台阶,是高晟抱住了你!”
原来是他!
那双血红的眼睛蓦地出现在眼前,温鸾狠狠打了个寒噤,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攫住了她的心。
“他那个人冷漠孤傲,哪会救一个毫不相干的妇人?只有一个理由。”郑氏直勾勾盯着温鸾,“他看上你了。”
所以必须是你!
温鸾眼里的光泽慢慢消失了,变得空洞而木然,“如果我去了,他还是不肯放人怎么办?”
“会的,会的,中间人答应我了。”郑氏很是松了口气,又不能表现得太过分,急忙许诺道,“一晚,就一晚,只要我儿平安归来,你就是宋家的恩人,全家上下都会感激你的,仍会是尊贵的世子夫人。我发誓,我当着列祖列宗发誓,宋家绝不会亏待你,”
失贞的女人还能做定国公世子夫人吗?
温鸾不知道,她想笑,眼泪却不听话的淌了下来。
她可以毫不犹豫陪宋南一去死,可不能有救他的机会却什么也不做,眼睁睁看着他去死。
她没的选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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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