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宋怀晏放下手臂,指尖不由攥紧,那一点冰霜融入掌心的薄汗中。
闷雷滚过,阴云在刹那间聚拢,天空似要滴下墨来。
听到声音,对面之人身形顿了顿,剑尖指地,玄色衣摆和长发被骤然而起的风吹得凌乱。
咫尺相望。
像是只过了一刹,又像是过了百年。
四周忽然静得可怕,风声和呼吸声都静止了。
然后,宋怀晏听到那人沙哑开口。
他说:“是你……”
宋怀晏觉得心口又无法抑制地疼痛起来,目光怔忡,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反应。
未等他回神,寒芒已映入眼底,朝他命门直刺而来。他抬手结印,硬生生抗下了这一击,顺势借力后退了数步,胸中仍被激得血气翻涌。
“是你?是你!”那人不容他喘息,一招方尽,新招又至,清俊的脸庞此刻扭曲成一团,嗓音低沉如暴怒的野兽,“你还想骗我!你骗不了我了!”
宋怀晏:“?”
他可什么都还没做!
那人的剑法凌厉霸道,招招带着杀意,神情却有癫狂之态。
宋怀晏赤手空拳,仅靠身法无法完全避开,身上已被划破了数道口子,勉强招架应对间,还要分出心力思考,当真捉襟见肘。
而那人现下招式虽然混乱,但灵力沛然如海。宋怀晏堪堪避过那人凌厉的一剑,心中不禁疑惑更甚。
在这个世界,竟还能这般肆意使用灵力?但他现在周身的灵力随之毫无节制地逸散开来,不仅灵力会迅速耗尽,也会因气息乱走导致内伤,甚至走火入魔。
很符合这人眼下癫狂的状态。
上辈子他不是沈谕的对手,这辈子遇上这样不要命的打法,他更是毫无胜算。
“沈谕!”宋怀晏忽然朝他大喊一声,想探探他的虚实。
他现在并不确定这人的真实身份,甚至不确定他是死人还是活人。而那人并不回答,只攻势越发猛烈了。
看来完全没得谈。
宋怀晏当机立断,缠斗间将人一步步往入内堂。
诸事堂前院只破旧清冷些,和平常院子无太大差别,内堂却幽暗阴冷,挂满了黑白灵幡,墙角一圈摆放着各式纸扎,房屋器具等看着倒还正常,但那些披红挂绿的纸人,个个四肢僵硬、眼神空洞,却又好似下一刻就会如活人般动起来。
那人却对周遭的环境毫不在意,似是已丧失大半理智,只顾着对他穷追猛打。
宋怀晏关上内堂大门,抬手祭出一张黄符纸,贴在了那人心口,可他只是身形一顿,低头看了下身上的符纸,随即又是凌厉的一剑砍来。
没有效果?宋怀晏眉心微蹙,闪避间迅速抓起案几上的香灰,一把洒向那人。
一时间被香灰迷了眼,那人速度减缓,很快身形便有些摇晃。
果然修为再高,也怕迷药。
那人站在原地,双眼一闭,身子缓缓软倒下来。宋怀晏来不及喘上一口大气,忙上前揽住他的背,手上却触到一片黏腻。
他的背后竟早已被血染透!只是穿着玄色衣衫,在这阴沉天色下并不明显。自方才起宋怀晏便隐约闻到血腥味,却没想到是受了这样重的伤。
他本有万般情绪,千般疑问,可如今看着这人苍白失血的样子,像是一脚踩进了棉花里,既无力,又心软了起来。
宋怀晏暗自叹了口气,凝眉看了看那背后的伤处,他不好将人横抱起,便索性抗在了肩上。
这人,看着长高了不少,怎么这么轻?骨头都硌得他肩膀疼。
*
诸事堂的底下,是一方巨大的石砌暗室。
没有电灯等照明设备,只有从顶部八角形洞口漏下的光。准确来说,那上方是一口天井,只是它下面连通的并不是普通的地下水,而是自地底升起的泉水,在这石室中形成一根双人合抱宽的水柱。
水柱在一个约莫八米见方的水池内,透明水柱中可见水流涌动,生生不息,却像是被无形屏障包裹着不会向四周溢出分毫。
而天光从井口透过水面照下来,成为了此间唯一的光源。
后院的屋子已经很多年没人住过了,而这里连个床都没有,宋晏扛着人停在了水池边一个玄色棺材旁。
平日里,他若住在诸事堂,就凑合着睡里面。
反正从前也睡了许多年。
棺材用的是上好的玄晶质地,雕刻了繁复的花纹,尺寸也很大,看着便价值不菲,很有排面。
棺内冬暖夏凉,四季宜人。往里面一躺,盖上棺盖,就觉得尸体暖暖的,很安心。
宋怀晏伸手按在棺身一处莲形花纹上,玄晶棺的底部便缓缓升至了棺沿齐平处。
玄棺是个高级货,带机关可升降,若是觉得躺里面太闷了,便往上一升,好呼吸新鲜空气,想来设计的人十分重视用户体验。
他将人放下,摸出一张符丢入一旁的火盆中,符纸兀自燃烧起来,小小的一张,却照亮了半个石室,且毫无熄灭的趋势。
借着光亮,宋怀晏打量躺着的人。
他未束发冠,散乱的乌发半贴在苍白的脸上,脸颊和眼窝都有些凹陷,让原本清冷的脸显出几分凌厉和憔悴。
仔细看来,他身上玄色衣衫有许多破损和脏污之处,像是被刀剑、疾风、利爪等不同的尖锐之物所伤,而背后的伤口在方才激烈的打斗之下,血流不止。
看着这张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脸,宋怀晏一时间有些恍惚。
这个人,到底是谁?
符纸对他无效,便是生人,非是魂魄。
若他是沈谕,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殷红的血在玄晶棺上蔓延开来,那人低吟了一声,似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宋怀晏眉心微蹙。不管是人是鬼,都得先救了再说。
他迟疑了一瞬,伸手去解那人的衣衫。一朵状如莲花的黑色花朵从他怀中掉出,花瓣玄黑,花芯却是血红。
魍魉花?
宋怀晏看到这花的惊讶程度,不亚于方才看到和沈谕长得一样的人出现在他面前。
从前因为自己的寒症,他对云州那个世界的许多珍奇花草有所了解。这魍魉花,传说得穿过死生之界方能有机会寻到,且百年开一次花,花期不过七日。
云州八千年来,据说只有三位大能进入过生死之界,两位都没能出来。
宋怀晏将那人上身的衣物除去,只见深可见骨的伤口横贯脊背,狰狞可怖,像是被利爪所伤。
传言魍魉花有赤焰金翎守护,金翎鸟至烈至阳,唯独喙和爪却是极寒极阴,被它抓伤,寒毒会快速侵入心脉,体内冰冷蚀骨,伤口却如火灼般疼痛。
躺着的人此时轻轻颤动了下,身体下意识蜷缩了起来,惨白的双唇抖动着,睫毛间隐隐有些湿润,很快便凝成了冰霜。
宋怀晏伸手去探他的额头和气息,果然冰冷至极。
他缓缓吸了口气,尽力克制着呼吸间的颤抖。
也不知他这半碗水的医术,能不能救。
毕竟他只“医”死人,不怎么会医活人。
*
清理收拾完血水和纱布,已是半夜。
宋怀晏靠着棺椁缓缓坐下,有些脱力,衬衫领口半解,身上已被冷汗浸透了。
他这才想起自己也还是个伤患,低头看了看,伤口都不深,已好了七八分,就是衬衫上的血迹怕是洗不掉了。
而那件他刚趁着打骨折买的才穿了三次的他十分喜爱的米色风衣,被负雪剑砍出了好几个口子,现在正盖在棺材里的人身上。
那人的寒毒已经除去,背后伤口也已妥善包扎,只是一番折腾下来,还十分虚弱,一时半会醒不过来。
那毒已入心脉,全靠他一身修为强行压着,寻常药物难以回天,唯一能用的,就是这魍魉花。虽然不知道他寻这花原本是有什么用,但如今只有这花能救他性命。
宋怀晏看着昏睡的人,轻轻吐出口气。
救人一命,当真累过造七级浮屠。
这辈子,他是个药铺的小老板,也就看些伤风感冒的小病,还是第一次真刀实枪地动这样的“大手术”。
而上辈子,他不过是个只会吃药的药人。
上辈子……对他来说,明明已经很遥远,现在却好似那么近。
他的上辈子,要从上上辈子说起。
说出来可能没人信,他十八岁刚考上大学的那年暑假,为了救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孩被卡车撞死,死后灵魂却穿越到了一个叫云州的仙侠世界,成了苍玄宗的大师兄宋晏。
从前他一心只读教科书,从未涉猎过武侠仙侠小说之流,连金庸古龙的大热门,也只看过一些黑白电视,所以对仙侠世界十分陌生,他花了许久才适应自己的身份,决心替原来的宋晏和自己好好活下去。
于是,他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吃药哐哐吃,练功咔咔练,立志担起仙门大师兄的责任和使命。
却没想到,他最敬重的师尊把他剖心取血,他最关爱的小师弟将他一剑穿心。
后来,他才知道,被车撞死穿越是小说里最为烂俗不过的穿越桥段。
后来,他才明白,自己不过是师父和小师弟两人爱恨情仇下的炮灰。
对,炮灰,是他这一世才学会的词。用在他前世身上,再合适不过了。
他转头看了看边上的人,像他师弟那样身世悲惨、清俊无双、孤高绝尘的天纵奇才,才是放在哪里都是小说主角的命。
而这个主角,居然隔了一个时空,又杀过来了。
——就这么,恨他吗?
宋怀晏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仰头靠在棺沿上。
当初他是魂魄穿越到了一个和他长相一样的人身上,可沈谕他,应当不是魂穿。
方才治伤时他查看过这人的左耳,耳垂有个孔洞略大的耳洞,耳后还有烫伤的伤疤,这些是沈谕身上才有的。
就算是不同世界两个一样的人,因为生活经历的不同,身上的伤疤也不可能一模一样,就像原来他自己的膝盖上有一道疤,而云州那个宋怀晏身上却没有。
现在这个人……就是如假包换的沈谕。
可一个活生生的人,是怎么穿越时空过来的?
看沈谕的样貌,应当已有二十六七。也不知道当年自己死后,他和师尊……穆长沣,如何了?又是为什么,会去找魍魉花?
——“你师弟已经答应了我,以后倒也用不着你的血了。”
难道,是因为穆长沣?
宋怀晏当下便去查看他的手,两个手腕上有一些新旧交叠的伤痕,但伤口有些粗糙,并不像取血留下的痕迹。
心中疑问剪不断理还乱,但他今日消耗了许多,实在没有心力去搞什么头脑风暴。
好端端的,天上掉下个专捅他心窝子的小师弟。
怪自己出门没看黄历,今日大凶,诸事不宜。
宋怀晏靠着玄棺昏沉地睡了过去,恍惚中听到锁链碰撞的声音,他睁开有些沉重的眼睛,见天色已亮,沈谕不知何时已经醒来,抱膝缩在玄棺的角落,两只脚腕上戴着玄色铁链。
为了以防万一,他昨日医治完就将人用玄棺中原有的铁链锁了起来,毕竟这是玄道奇才,宗门奇葩,就算强弩之末的状态,也能打得他屁滚尿流的。
宋怀晏站起身,正不知如何开口,那人将埋着的头抬起一点,露出一双浅灰色的眼睛,嗓音沙哑道:
“你是……谁?”
师兄:不出意外的话,就要出意外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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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2章 魍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