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25日,阴。
天空阴沉,云层灰蒙蒙的一片,不见风也不见雨,光是坐在阴凉的屋檐下,什么也不干也能沁出一身汗。
“这鬼天气,真的是服了。”
天气叫人心烦,生意也跟着惨淡,卖盆栽的老板半躺在凉椅上,摇着蒲扇喋喋不休地抱怨天气,余光瞥见一抹白,勉强收起怨气,挥着蒲扇,头也不抬地刷着短视频,“买什么自己看。”
店面不大,花架被各种盆栽占的满满当当。
来人目标明确,看准店口角落的一盆茉莉花,拿了起来。
“老板,这个怎么卖的呀?”
老板这才抬眼,见是个白净漂亮的姑娘,尾音轻轻的,像夏日炎炎的清泉,清甜,语气不由柔和:“15,那盆放挺久了,你挑挑架子上的,比你手上的长得好些,也是这个价。”
“不用了,我就要这盆。”于念儿婉谢了老板的好意,脸颊梨涡浅浅,端着那盆结着几簇小花苞,但没什么精气神的茉莉花,去结账。
盆栽店开在途径学校的路上,这盆花被摆在门口不起眼的角落,品相不怎么好,连上架子的机会都没有。
来来往往无数次,碍于没时间照料,她一直不敢买。
好在现在毕业了,花也还在。
至于为什么执着于它,于念儿也不知道,可能觉得同命相连吧。
都是被半遗弃的状态。
移动支付流行后,大大小小的店铺都摆出了收款码的立牌,方便省事。
但于念儿只有现金,是这几天帮别人辅导功课攒的。
当她把两张平整的十元纸币递过去时,老板还愣了一下。
现在用现金的人少,学生和老人居多,老板操作着收银的机子,有段时间没用,启动需要点时间。
等待的间隙,她又瞧了这姑娘一眼,高马尾,白裙子,背着一个小书包,安安静静捧着花盆,笑容浅浅对她说不着急。
乖巧文静的气质,倒与她手中的茉莉花有几分相似。
从收银机里找出五元递给她,猜到大概是个学生,随口问了句:“今天不上学啊?”
于念儿伸手接过,露出一个恬静的微笑:“我毕业了,回来填志愿。”
志愿填报这几天学校免费开放机房。
一来方便老师辅助某些同学精准填报,二来就是方便像丁念儿这样,家里没有电脑的。
要说出成绩那天是几家欢喜几家愁,那志愿填报,也是差不多的情形。
高考,普通家庭将其视其为跨越阶层的龙门。
多少家长指望自己的孩子,跨过这道龙门,一跃成龙。
以至于几分的差距,足以让多少家庭焦头烂额。
保专业还是保学校,城市选远还是选近,无不是众多考生纠结和家长关心的问题。
但对于念儿来说,这些问题尚且不存在。
她的成绩,足够她挑选喜欢的城市和专业。
所以这盆花,是对过去日夜苦读的自己的一个奖励。
也是她送给自己的18岁礼物,也就是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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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时天空还是阴沉得厉害,彷佛风雨欲来的前兆。
空气沉闷而黏腻,挤压着人的胸腔,令人喘不上气。
十八线小县城,公交车只有三条路线,最长的一条路线途径的站点也只有十来个,不像城市公交有固定的发车时间,等车全凭运气。
遇上晚高峰,路上堵一阵,等的时间也就长一些。
好不容易挤上车,随着涌动的人群找到落脚点,于念儿第一反应是察看怀里的花,确认毫发无损,又才松了口气。
她家不住在城区,从学校坐车到起点站,还要步行十分钟,所以她从初中开始就住校。
一路上人群上上下下,直到还剩最后两个站点时,车上才出现空位。
于念儿坐进了靠窗的一个位置。
摇摇晃晃二十分钟,外面天色暗了下来,沿路店铺相继点上夜灯,绚丽得让人眼花缭乱。
站点与站点之间隔着两个红绿灯的距离,如果运气好,一路绿灯,到达起点站就是几分钟的事。
于念儿却宁愿运气不那么好。
至少那样,还可以让她多一点喘息的时间。
可惜,哪怕作为寿星,她今天也没能得到上天的眷顾。
熟悉的站台跃入视野,车上除了她,还有两个挑扁担的老人,箩筐里零星几片菜叶,应是卖菜晚归的。
于念儿让他们先下。
车上下来,突然刮起阵潮热的风,将她的裙摆猛地扬高。
于念儿连忙伸手压住,一边护好花盆,沿着岔口,拐进了一条乡道。
城乡就在这个岔口做了划分,外面是城,乡道进去是村,于念儿的家就住在村上,自建的两层楼房,沿路是稻田和菜地。
回去的路上,料想到甘淑琼和于建国会问志愿填的哪,所以她反复在脑海里排练,试图等会面不改色地随便报个本省的城市名和他们觉得满意的专业名。
比如XX师范大学,某个学科专业。
正想着,风越吹越猛,路边丢弃的塑料袋被刮得满天飞,偶而还能听见途径人家虚掩的房门被吹得乒乓响的动静。
是要下大雨的预兆。
于念儿收起心思,加快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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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
响亮的一巴掌,让所有准备好的说辞,连用场都没来得及派上。
因为紧接着,劈头盖脸就是一道莫须有的罪名。
“你他娘的长能耐了,敢偷钱了啊!”
于念儿刚进门,便被于建国拽着头发扯进屋,父女俩身高差不多,可到底是干体力活的,手劲比寻常男人还大一些。
屋外狂风大作,刚开的门被吹得重重合上,于念儿抱紧了塑料花盆。
于建国的怒火在看到她手上的花后,烧得更旺了,不由分说又是一巴掌。
塑料盆装的茉莉花被扇落掉在地上,只撒了些土出来。
顾不上脸上的疼,于念儿想去捡,还未来得及蹲下身,手臂被于建国拽起,狠狠一脚踢在膝盖窝上,钻心的疼。
“给老子跪着!”于建国吼道,“真当老子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偷去买这破烂玩意,早知道今天当初就该让你死外面得了!”
像是红脸唱完白脸登场的戏码,原本隐身在厨房听动静的甘淑琼在这时走了出来,见于建国又要打她,才出声阻止:“有话好好说嘛,动不动就打,还好意思说她跟你不亲近。”
“稀罕她亲近老子,”于建国怒红了脸,转过来连着甘淑琼一块骂,“还不是你,当初丢了就丢了,哭哭闹闹又要去捡回来,看看你捡回来的是个什么东西!”
甘淑琼讨了骂,脸色白了一阵,看着跪在地上一声不吭的于念儿,试图给自己找台阶,“念儿,你好好认个错,说清楚偷的钱都花哪去了……”
“我没偷钱。”于念儿平静地看着这场闹剧,好似已经习以为常。
“你还撒谎,”于建国呵着粗气,拿起餐桌上的两百块钱又狠狠地拍了回去,“这是你弟弟在你房间看到的,你还说你没偷?”
听到“弟弟”二字,来龙去脉瞬间就清晰了。
很简单,无非是于浩偷了于建国的钱,数额还不小,怕被发现,就嫁祸给她。
毕竟,这样的事,不是第一次了。
从前打碎的碗,弄坏的电视,偷玩的手机,哪一次不是算在于念儿头上的。
只是这次,这个罪名安得未免有些牵强了。
于建国还在说着于浩是如何在她房间发现这钱的,话里话外都在踩一捧一。
于念儿无动于衷听着。
直到有滴汗随着于建国夸张的肢体动作,从他脸上滑下,溅落在于念儿纯白色的衣裙上,打脏了她的裙摆。
于念儿才终于皱了皱眉,伸手去擦。
裙子是她前几天被甘淑琼遣去买肉,赶上农贸市场打折促销时买的。
50块,刚好是她辅导两个小时功课的价钱。
生日穿新衣,她特意留在今天才穿。
汗渍晕出一小片痕迹,越擦越脏。
于念儿停下动作,觉得有些恶心。
又觉得可笑。
“从我房间里找出来的就是我偷的?”
她跪得笔直,抬眼,视线与门缝后面看热闹的于浩撞了个正着,后者察觉到,呯一声关了房门,典型的做贼心虚。
于建国并未注意,他只知道于念儿敢跟他嘴硬了,顿时暴跳如雷,“不是你偷的还能是谁,难不成是你弟弟吗?他又不缺钱用!”
“是啊,他不缺。”于念儿听到这话突然笑了。
“他的生活费都快赶上我三倍了,当然不缺钱用了,我的学费是我自己的奖学金付的,生活费是付完学费剩下的,省吃俭用存下的零花钱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你们就以留在我身上的钱多了为理由没收了,他大手大脚没钱花,你们就又觉得是少给了,他是你们的宝贝儿子,我是个外人,现在他偷了钱就算我头上,天底下没有这么当父母的吧?”
于念儿笑着说完,嘴角不受控制地扯了一下,猛地一股自厌的情绪。
从小,她就被贴上了乖乖女标签,听得最多的夸奖就是懂事。
成绩好,是他们拿出去跟左邻右舍炫耀的资本,长得漂亮,满足他们走出去被人夸基因好的虚荣心,乖巧懂事,又让他们享受着教导有方的美名。
有时候于念儿觉得她更像他们养的一条狗,高兴了喂点剩饭剩菜就是奖励,不高兴了非打即骂,喊痛只会变本加厉。
她在这个家,甚至都没有哭的权利,只要一哭,得来的永远不会是糖果,而是棍棒。
就连名字都是为了于浩取的,因为于家念儿。
于念儿觉得好没意思,这样的日子,她真的过够了。
于建国对于她的顶嘴愤怒不已,骂骂咧咧了好一阵,甘淑琼在一旁劝他少说几句,两人却因此争执起来。
于念儿熟视无睹,仿佛有层无形的屏障,将她与他们隔开。
在他们无厘头的争吵声中,她弯腰扶起地上的花盆,一点一点将洒出来的土捧回去,小心翼翼地擦去沾在花苞上的泥土,然后抱在怀里,慢腾腾地站起身,行尸走肉一般,转身打开房门。
“你去哪!”于建国最先发现,“给老子滚回来继续跪着!”
风还在刮,像是世界末日的到来,沙石在半空盘旋,树木东倒西歪,在摩擦间发出嘶鸣般的怒吼。
天黑了。
于念儿漫无目的走出家门,身后是于建国气势汹汹的叫骂和甘淑琼惺惺作假的挽留。
混杂的声音里,她听到于建国说了这么一句:“走了就别回来,这个家没你也好。”
于念儿只身踏进黑夜,无声回道:“好。”
-
然而,并不是任何人都有与家里决断后自立的资本。
至少于念儿没有。
她身上的零钱,只够勉强住两天旧民房改造的小旅店。
条件简单,离闹区远,却是她唯一负担得起的。
可她不知道,老城区环境破败,又由于位置隐蔽,里面藏了一些违法经营的**,也成了不良青年和酒鬼聚集的地方。
可那天天气预报提示夜晚有暴雨,出行的人少,巷道冷清,于念儿便也没看到什么不良人士。
直到她再走向巷道深处发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晚了。
巷口的路灯是附近居民自发安装的声控灯,刚灭下去,被一声流氓哨吹亮了。
“吁——”
于念儿脚步顿住,抱紧了怀里的花盆,手心不知何时出了汗,落下几道湿印在塑料盆的外衣上。
再然后,那层外衣,破了。
于念儿还记得那夜狂风之后,暴雨如注,有人家装了雨棚,雨点砸在棚面,如鞭炮般的声响将她的求救声淹没。
她甚至没有看清那人的脸。
“刺啦——”
一只手撕了她的裙子。
她被钳制在角落,粗糙的砖头纹路印在皮肤上,像是在为她无谓的反抗打下烙印。
那道粗粝的手掌滑过了她的肩膀,于念儿胃里猛地一阵翻腾,眼泪混着雨水,绝望地砸向地面。
好恶心。
眼看着她面如死灰,放弃挣扎的刹那,一道刺眼的远光灯从巷口打进来,灯光刺过黑夜,直逼这阴暗的墙角。
远光扰了视线,一辆黑色汽车停在巷口,朝着灯光照射的男子,按下喇叭。
“操!”
见有人来,那人落荒而逃,留下几乎衣不蔽体的女孩躺在雨水搅浑的泥坑里,面如死灰。
那声喇叭来得及时,那人还未来得及完全扯下她的裙子。可是原本纯白的衣裙,被雨水和泥渍浸湿后,如被人丢弃的破布般堪堪掩在瘦弱的女孩身上。
有人走来。
巷口的路灯在他鞋底与地面摩擦的脚步声里亮起。
很快,脚步声停下,于念儿看到一双西装裤包裹的腿停在她身前,一双价值不菲的高定皮鞋,在这湿泞的环境下,不曾沾染上半点泥渍。
男人蹲下身,手中黑色的长柄雨伞倾斜下来,挡去冲刷的雨水,将臂弯上西装外套罩在了她身上,而后将她从肮脏的泥潭里轻轻捞起。
于念儿像个破布娃娃任他摆弄,毫无焦距的目光凝视着他,看他动作轻柔,一点一点擦去自己脸上的泥渍。
光影下掩映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神里,竟有她看不懂的怜惜。
雨势依旧,即便很多年过去,于念儿也忘不掉在那条本应成为一辈子都走不出的破旧深巷,有人为她却了那夜的潮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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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1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