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过了蔺玦的打算,白慕久久没有作声。
这样的缄默不知保持了多久。随着日轮的推移,她那锋利的侧颜线条逐渐隐在阴翳里,如同礁石雕塑的轮廓一样坚硬。
“靠,这小王八蛋……”
白慕皱紧眉,猛地往喉咙里灌了一大口酒。
那碗酒是店家自酿的,很浊。烈火似的酒液一路顺着喉管往下烧,像是要烧穿胃袋。
这次,她的酒喝得比以往都猛。
顾筠贤刚要开口去劝,白慕却缓缓放下了酒碗,面具下的一双眼透着凛寒。
“全邦门这狗东西,算是找着蔺玦的死穴了。”
白慕抬手抹去嘴角残存的酒痕,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他这家伙总是这样,从来不肯管自己的死活!”
她染过酒水的唇,红得像血。
张扬而又充满戾气。
“接下来的几天,老娘要离开显隆城一趟。”白慕突然说,“老娘要去全邦门,会会那帮老东西。”
顾筠贤薄唇一抿,叹道:
“但全邦门这次是铁了心要取蔺玦的命,恐怕很难出手相助。”
更何况,白慕没有法力。
尽管她的确是武艺惊人,但如果面对的是一群能熟稔使用法术的修士,她绝对讨不了好。
“但不管这条路究竟走不走得通,总得有人试试吧!”
白慕扯起唇角,无奈地笑了一声:“老娘可不想看着那条小龙去送死。”
她不想。
顾筠贤和慕月也不想。
喝罢这碗酒,白慕没再多逗留。
她一把拎起手边的酒壶,不过几个纵跃,就消失在被燕尾脊切割得四分五裂的天边。
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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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你们认识白女侠?”
白慕女侠前脚刚走,店小二就特意凑上前来,好奇地问东问西,似乎对他们与白慕的相识颇为诧异。
顾筠贤忙要解释:“只不过是打了几个照面而已……”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就被慕月捂住了嘴,给生生堵了回去:“那是当然!我们还见过她放水灯呢!”
看出店小二对白慕的敬佩后,顾筠贤自觉地闭了嘴。
在这点上,慕月考虑得比他周到。如果想从小二嘴里问出点东西,把和白慕的交情作为切入点,是削弱戒备的最好的办法。
“真好啊……”小二喃喃道。
慕月窥见了他眼底的软化,赶忙乘胜追击:“其实,我们并不是游人,也不想去石湖边游玩。”
小二:“那为什么……”
“你是想问,为什么我们不是游人,却还要找你问起石湖吗?”慕月弯唇一笑,“这当然是有原因的。我们怀疑,石湖旁的全邦门近来会有所动作,所以想向你打听一二。”
事态还仅限于猜想,因此她并没有挑明自己昨夜的所见。
但这已经够了。
“全邦门”三个字一出,那店小二心头随即巨震。他猛地哆嗦了一下,双手紧张不安地绞在了一起,就连掌心也渗出了细密的薄汗。
“我……我是听到了一些东西。”
店小二低下头,小声道:“但……我也不太清楚究竟是真的假的……”
顾筠贤凝神道:“但说无妨。”
“昨晚我变为横公鱼身,回到石湖的时候,刚好听到有几个全邦门的修士在闲聊。”店小二皱起来眉,艰难地回忆着:“说是……说是要借什么机会,对蔺玦小少主下手。”
之前的推测得到了印证,慕月的心中却愈加忐忑:“他们还说了什么没有?”
但她的期待却落了空。
那店小二思索了一阵后,失落地摇了摇头:“剩下的……我没能听清。他们太警惕了……”
顾筠贤拍拍他的肩膀,温声宽解道:“无妨,这样已经很好了。”
店小二刚走开几步,忽然又转过身,问:“……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全邦门的计划真的成功了,显隆城还容得下我们妖兽吗?”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然而,顾筠贤当望着他那双盈满希冀的眼瞳时,却发现自己根本开不了口。
这些妖兽所求的其实不多,只不过一个容身之所而已。
人类总在增多,总在开荒。它们原本栖居的林原草泽,也从此沦为了琼楼殿宇,如果连最包容的显隆城都容不下他们,他们还能往哪里去呢?
顾筠贤如此想着,舌根不由得泛起苦涩。
只一想起慕月熟稔的谎言与过往终年的流离,他心间隐隐作痛,忍不住在桌下主动握住了慕月的手。
那只手温软纤细。
仿佛顾筠贤掌心里握着的,是一朵绵柔的云絮,独自包容了苦难,却从不提起。
在这漫长的沉默中,店小二哪怕再呆愣,也获知了答案。
他咬了咬牙,眼底涌起些许无奈,但更多的却是不甘——他这些年来虽然混迹人群,却一直安分守己,凭什么那些修士的一个毒计,就能毁掉他所有的努力!
“我有帮得上忙的地方吗?”店小二说着,眼圈有点泛红:
“我……也想做点什么。”
尽管他也知道,自己的力量实在太微弱绵薄了。犹如螳臂当车,根本不堪一击。
“若是到了显隆城需要你们的时候,就带上城里的其他妖一起来帮个忙吧!”慕月似乎看穿了他的自卑,笑吟吟地鼓励:“至少,别看轻自己!”
晨光下,她的笑靥灿烂得晃眼。
顾筠贤的目光在那扬起的唇角上多停留了一瞬,才舍得别开眼,转向店小二:“你和白女侠是如何认识的?是曾经被她所救么?”
店小二有些迟钝地点了点头。
他转了转眼珠,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急脾气的店家小姑娘却按捺不住,张口替他回答了。
“你猜得没错!”
她忙里偷闲,趁着算账的空档又插了句嘴:“白女侠那可是个大好人!要是没了她,这条呆头呆脑的小鱼还不知道葬在哪儿呢!”
“白女侠不止救人,也经常救妖么?”顾筠贤问。
可他分明见到,白慕那张半脸面具底下,藏着三道狰狞恐怖的抓痕——只有妖兽才会留下这样的伤疤。
“她救的妖可多哩!”店家小姑娘下巴微抬:
“足有一大半的妖,都是从全邦门那批瘟神手里救下的。虽然她没法力,但对付起那些法术不精的修士,那还是绰绰有余的!”
顾筠贤指了指面庞:“但她的脸上……似乎被妖抓过?”
“这就是我最敬佩白女侠的地方啊!”小姑娘托着腮帮子,眼底满是憧憬:“哪怕她以前被妖伤到过脸,留了疤,她还是照样去帮助妖兽。每一次,都让全邦门头疼得要命。”
让全邦门头疼?
这句话甫一入耳,顾筠贤的心脏就陡然往下一坠。
全邦门恨蔺玦,也恨白慕。
顾筠贤似乎开始明白,白慕方才为什么执意要前往全邦门了——她敢情是想拿自己的命,去换蔺玦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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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筠贤和慕月能把灾厄即将到来的消息散播出去,却无法阻止劫难的缓缓逼近。
许多人不得不背起行囊,远走他乡。
随着流光的推移,仿佛有一把无形的夺命铡刀悬在了整个显隆城上空,等待最后一刻的下落。
接下来的一连多日,天幕都阴沉灰暗。直到傍晚,才唰然泼下雨来。
这雨势猛烈得异乎寻常。
才没一会儿,就好似将天地万物洗去了颜色,骇得家家户户都关严了门窗,人心惶惶地等着雨住风停。
但这雨却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豆大的雨点狠狠砸在全邦门的屋瓦上,也打湿了白慕脸颊一缕沾着血的青丝。
山门外,她横剑而立。
全身浴血,遍体鳞伤,那挺起的脊梁却依旧骄傲。
寒雨顺着白慕脸上横亘的疤痕淌下,而她原本戴着的面具却早已被刀光斩得支离破碎,惨白地泡在雨水里。
寒彻肌骨的冰凉水面,映出她一双亮得摄人的眼。
这双眼里的剑影刀光,犹未灭。
在与全邦门的搏斗当中,白慕显然是落于下风的。那遍及全身的伤口深可见骨,但她仍仰天张狂地大笑。
“不是一个个都想要杀老娘吗?”
她断眉斜挑,嘶哑的笑声桀骜又挑衅:“呵,有种就过来啊!一群孬种!”
那笑声中,带着孤注一掷的狠劲。
“她疯了吧……她这是来送死的?”就连包围在白慕四周的全邦门修士,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你们错了。她这次来不是为了死,而是为了生。”
有人心生感概,唏嘘不已:“我倒是希望能够成全她的。她是希望用自己的死,换那小少主的生。”
但白慕的希冀必然会落空的。
因为,全邦门不可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这些在山门外与白慕对战的修士全不是全邦门的主力,白慕的挑衅并没有使全邦门放弃原定的计划。
白慕的牺牲注定是无用的。
纵然拼劲全力,她也只能护住蔺玦一时。
门派里的这些老修士,一个个都精得很。在这计划的攸关之时,要想让他们放弃已到嘴边的肥肉,简直难如登天。
想及此处,那修士低叹一声。
他强压回对白慕不合时宜的同情,御剑而起,同师兄弟一起再次向白慕猛攻过去。
然而就在这时,地动山摇。
能毁灭沿海诸城的海中暴动,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