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玙从宿舍搬了出来,住进了谢谨家。
那天谢谨开门的时候,孟玙就笔直站在门口,张开双臂,脚一蹦,就跳到他身上来,双腿缠上他的腰。
“热情小狗来啦!”
谢谨稳稳接住,还抱着孟玙转了一圈,满足了对方的孩子气。
外面是久违的晴天,谢谨终于将房间窗帘拉开,明媚阳光洒在两人身上,温暖又耀眼。
那只肥猫也被接回来,叫扎克。孟玙不喜欢这个名字,太生硬,总是叫它大胖。谢谨说这样打击小猫咪不好,但还是容许孟玙的胡作非为。谢谨很宠大胖,就算大胖只吃猫粮里面的冻干,挑食又吵人,谢谨也不生气。
孟玙作为一个老师,当然看不惯溺爱孩子的家长。
不过谢谨说:“原先我是养的它妈妈,它妈妈生了它以后身体一直不好,那段时间被封在家也不能出门,没有机会带它看病,很快就死了。”
“怪不得你那么溺爱,你也算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了。”
“对呀,养娃不易。”
孟玙也加入了溺爱大胖的行列中。
孟玙的作息很规律,白天定点上班下班,然后就是回家洗澡睡觉。而谢谨的时间自由,有时为了画出满意的稿子,通宵是常事。
孟玙会拉着谢谨一起睡觉,但谢谨陪他到睡着后,又会偷偷起床继续工作。有时孟玙半夜迷迷糊糊睁眼,能看见那盏台灯下,谢谨皱着的眉头。
谢谨人很温柔,脾气很好,正好弥补孟玙性格里那份急躁傲娇。而孟玙呢总有很多奇怪的想法,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谢谨不理解,但总是温温柔柔地对着他笑,任他折腾。两个人像是天生适合在一起,话题聊不完。谢谨开朗了许多,不再一副对什么都淡淡的样子,也会在孟玙的逗弄下笑得眼泪都出来。
一切太过完美,幸福到孟玙有时候觉得是自己在做梦。
几阵雨,气温骤降,一年又结束。跨年那天,孟玙的朋友都去了广场倒数。而孟玙不喜欢人挤人,认为窝在家里开着暖气才是最舒服的。
他白天拉着谢谨一起做了水果蛋糕,晚上又点了一大堆熟食烧烤什么的。暖气被他开至二十九度,投影仪在幕布上放着《小鬼当家》。果酒倒进玻璃酒杯,加上几块冰块,咕嘟咕嘟冒着泡。
两个人窝在沙发上,吹着暖气,吃着东西,看着电影,幸福得不加掩饰。最后一口蛋糕的时候,两个人为了争抢打闹起来,互相挠着痒痒,笑得直不起腰。
“最后一口是我的!!”孟玙将蛋糕塞进嘴里,冲着谢谨挑衅地吐舌头。
谢谨干脆将他推倒在沙发上,双腿压上他的腰肢,俯身轻舔一口他的嘴角。“你是我的。”
“你你你!”孟玙脸红了,冲着谢谨龇牙咧嘴的。
谢谨没惯着他,直接捏住脸一顿吃干抹净。
两个人打闹结束,孟玙又突发奇想地放起音乐,拉着无奈的谢谨在屋子中间跳舞。
甚至大胖猫也被孟玙抱着一顿旋转。
窗外跨年倒计时响起,孟玙抱住谢谨,两人看着对方,眼里是诚恳的爱意。
在新年的第一声钟声中,两个人拥抱接吻。
外面下了起密密麻麻的雨,温度低得令人发指,但在江边,一颗游走星星自深蓝天空中自爆,霎时点亮人群抬着的头,接着一颗一颗,火花此起彼伏,流泻而下。可惜绚烂稍纵即逝,幸福亦是如此。人越感到幸福,越靠近悬崖谷底。
有好几天,孟玙没有看到谢谨睡过觉。他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谢谨已经连续画了三十多幅画。笔没停过,人也是。那些画稿被随意丢弃在屋里每一个角落,乱七八糟。
孟玙从一周前开学就一直忙碌各种事,天天加班至深夜,回家洗漱了倒头就睡,没时间和谢谨沟通。
当他发现有状况的时候,已经是潜在问题严重到藏不住的状态。
床边那盏台灯下,谢谨还在不停画着,黑灰线条从他笔下生出,延续不断。
孟玙走过去握住他的手,“很晚了,睡觉吧。”
谢谨抬头,微微笑着,“我不累,好不容易有灵感,我想多画几张。”
“可是你已经好几天没睡了。”
“我没事,我真的不累。我可能是太兴奋了,我不困的。你这几天加班辛苦了,早点休息吧。我等会儿就来陪你好不好?”
谢谨的眼睛里充斥着红血丝,目光却兴奋炙热,整个人精神却又沉重疲惫。孟玙意识到了什么。他在旁边坐下搂住谢谨,靠上那瘦削肩膀。“我陪你。”
“好。”
“我明天休息,我们一起来做蛋糕吧。我们好久没一起下厨了。”
“好。我想吃上次那个口味的,我还想做饼干,还有蛋挞,还要烤一点鸡胸肉干给猫……”
天气持续放晴,这在三月的山城是件稀罕事。人群都趁着周末去街道上散步晒太阳。
孟玙想着,晒晒太阳总是件好事。于是拉着好久不出门的谢谨出去逛了公园、商场、超市。
似乎受温暖的阳光影响,两个人心情都很不错,一路说说笑笑,吃吃喝喝,还买了一大堆东西回家,预备先做蛋糕,再做个晚饭,晚上一起看电影。
“再加二百五十克面粉,和三个鸡蛋清……”孟玙半趴在厨房大理石台面上念配方。
谢谨穿着一件白毛衣,系着围裙,抱着一个大盆认真搅拌着。
“好,面粉,还有什么呀?”
“鸡蛋。”
“嗯,鸡蛋清吗?”
“我不是刚说吗?”
“有点忘了。”
“就是鸡蛋清。”
“好。”
“呀,没有鸡蛋了!”孟玙突然想起什么。鸡蛋上上周就被他全部拿去做炒饭了。
“这样啊,不然叫外卖吧。”
“不用啦。我下楼去买,很快的。”孟玙将手里配方一丢,跑到谢谨面前,踮脚亲了一口脸颊,“你乖乖在家等我,我很快的。”
谢谨乖乖点头。
孟玙很快跑下楼去附近超市了买了一盒鸡蛋,提在手里往回赶的时候,还想着自己昨晚可能多虑了。
明明谢谨说过,他的病已经好了,而且也在那么有名的医院治疗了那么久,肯定已经痊愈了。怎么可能会复发呢。
谢谨的家是复式公寓,两层,不算特别宽敞。一楼是卧室也是客厅,靠窗边摆着一张大床,床一边是猫窝,一边是谢谨的书桌和绘画工具。而二楼堆积着一些画画用的杂物和谢谨的收藏。
家里那扇大门正对着开放式厨房,当孟玙笑着推开门,谢谨就站在距离他十步远的地方,隔着厨房的大理石隔断。谢谨还是抱着那个大盆,手不停颤抖却还用力地搅动着,低垂着头,眼泪一颗颗地掉落在面糊中,被他继续搅动,直至不见。
或许是太累了,谢谨停下,双手撑在冰凉台面,长发垂下,遮挡面容,只看见颤抖的不停颤抖的身体,听见低不可见的呜咽。
“谢谨。”孟玙轻喊。
谢谨抬起头,早已泪流满面。“对不起,我以为我好了,我真的以为我好了,可是又开始了……”
他像是溺了水,紧捂胸口,呼吸急促,好像下一秒就要瘫倒在地。
孟玙飞冲过去将人接住,扶至沙发。“你坚持一下……”接着手忙脚乱在兜里翻手机,“谢谨,你坚持一下,我马上打车去医院……”
“不去医院……不要去……”谢谨低垂着头,哽咽着,每一个字、每一根指节甚至是头发丝都在发抖,像是无穷痛苦自他身体中爆炸。
“可是你这样,不去医院怎么能行!”
谢谨只是拼命摇着头,“不去医院……小玙,你抱抱我……你抱抱我,我就会好的……”
孟玙打出120的手指僵住,沉思两秒,随后还是将之扔到桌子上:“好,不去医院……我陪你……”
孟玙半跪在地板上,仰头看着面前痛苦的谢谨想再安慰,却瞥见谢谨正死命抓挠着手背,白皙肌肤上红色线条纵横交错,指甲里全是血肉。
“不要这样……”孟玙将他手掰开紧抓住,轻轻拍他后背安抚。“没事了,没事了,我在……”
谢谨将头埋在他脖颈,紧攥着拳头,止不住地颤抖,无所顾忌地痛哭着。像是快冻死在雪地的行人。
孟玙不停安抚,一句接着一句:“别怕我在……我一直在这里……我会一直陪你……”
说着说着,孟玙眼眶发酸,眼泪也落了下来。但他没出声,只悄悄抹掉,继续说着话安慰。
谢谨不知何时睡着了。也可能是晕过去。
孟玙屏息,看着谢谨随呼吸起伏的胸口趋于平稳,才松口气。他取来热毛巾擦拭谢谨额头细汗,将打湿的额发整理好,又去取药给手臂上的伤涂抹。
在装满药品的柜子里,孟玙看到了谢谨的格子药盒,是满的。这些药是他帮谢谨分装的。可是他上次看见谢谨吃药,是什么时候呢?他想不起。他就像一个不负责任的家长。
孟玙狠狠揪住自己的小臂,直至那皮肤由红变紫,他才松手。
“对不起。”
涂药的时候可能是因为疼痛,谢谨不停后缩,孟玙就边涂药边轻轻吹气。
他给谢谨盖上毛毯,在旁边躺了下来,搂着谢谨轻拍后背。
“没事的,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孟玙醒来的时候,外面天已经黑透了。
他从沙发上坐起来,看着周围的黑暗,试探着喊了一句:“谢谨?”
没有人回答。落地窗外嘈杂,屋子里却寂静得令人恐慌。
孟玙瞬间清醒,光着脚在屋里跑来转去,全都是黑漆一片,没有谢谨。
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孟玙跌跌撞撞地往外面街道上冲。
已是深夜,街道冷风呼啸,昏暗冷清,只有路灯和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的黄色光亮常年不灭。
孟玙在街道上快步穿行,眼神紧盯每一个路人。每一个背影,他都加快脚步追上去,却又在看清面容后失望。明明是重复走过百遍的路,他却慌了神,不知该走哪一边才能找到谢谨。
在便利店的黄色亮光前,孟玙停下脚步,地上,是滴滴红色。那红色水滴在地面炸开,像张牙舞爪的烟花。
他只觉浑身凉透,腿也站不住了,他好想就这样瘫坐在地上,只要他不继续找,谢谨就不会是地上痕迹的来源。
但他还是鼓起勇气,拖着发麻的腿一路往前,最后在江边那棵银杏树下看到了那个人。
谢谨站在阴影里,朝着江边,生命自他身体流出消逝,滴滴答答。
“谢谨?”孟玙轻轻喊着。
谢谨转过身,对着他露出苍白的虚弱的笑容。“小玙,你来啦。”
孟玙这才看见,谢谨还拿着一把刀。谢谨家没有任何锋利物品,那把是他买来的,为了给谢谨做饭。孟玙拼命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哭出声。
“小玙,别哭。不疼。”谢谨的声音嘶哑,却还是那样温柔。
“我不哭……”孟玙慢慢往前靠近,抱住他,将他手中东西夺下,“谢谨,别离开我……我们去医院好不好?”
“好。”
急诊的医生给谢谨缝合了伤口,还好,不是很深。
医生唠叨地说着什么年轻人不珍惜身体,要多想想父母家人,孟玙皱着眉头打断了话,医生便拍拍手走了。
谢谨不喜欢医院,孟玙便将他带回家,两个人什么都不做,只是窝在床旁边的地毯上,看着落地窗外的风景发呆。
良久,孟玙轻轻开口:“痛不痛?”
“嗯。”谢谨点头。
“下次不要这样了,好不好?”
“好。”
“你保证。”
“我保证。”
“饿不饿?”
“不饿。就是有点累。”
“累就停下来休息。没有任何事情跟在后面追赶,我们随时可以停下来,我们可以就这样坐着,什么都不做。”
谢谨没回应,只看着外面发呆,过了好一会儿似乎才恢复些力气。“小玙,对不起。”
“为什么说对不起?”
“我说谎了。”
孟玙看向他。
“我告诉你,我的病好了。我没有好。小玙,医生告诉我,我终身无法痊愈。可是我想做一个正常人,我骗了你,我用一个正常人的身份对你告白、和你在一起。我是不是很坏?
和你在一起之后,我一次病都没有发过,你比我那些药还管用,我真的以为我好了,我终于是一个真正的正常人。我不想再吃药,那些药让我记忆力变差,反应迟钝,把我变成了一个傻子,可是我还要画画,我不想吃药,小玙,我私自停了药,所以我才又开始发疯……对不起……对不起……原谅我……”
“没关系。”孟玙擦去谢谨的眼泪,抱住他,“真的没关系。”
“小玙,你明白吗,我的病永远不会好,直到我死,我都是一个精神病人。”
“没关系,没关系的,我们一起面对,没有那么困难。下诊断的是医院是医生,不是你,不是你的生活。只要你认为你是正常人,你就是。你就是一个正常人,谢谨。别去否定自己,好吗?不管发生什么,我都陪你一起。别害怕,有我。谢谨,我爱你。”
这是孟玙第一次说爱。他从来没有说过爱这个字眼。从小到大,他没有爱过家人,没有爱过任何一样东西。他一直挂在嘴边的那句话是“随便活活算了。”
可是天让他遇见了谢谨。他好像天生就该去爱谢谨,不求任何回报,甚至燃烧自己。
“谢谨,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