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容与耳根连同脖颈都泛起一层粉红,素来运筹帷幄、视人如草芥的七皇子殿下,此刻竟像个被唐突了的闺阁少女般手足无措,眼中闪着星光,喉结也紧张地微滚了一下。“夫人,这是……?”声音都失了平日的沉稳。
崔九却坦然洒脱,眉梢轻扬,带着几分战场上才有的豪迈与理所当然,“我亲自己的夫君,合理合规。”
谢容与闻言,先是一怔,随即那俊美无俦的脸上,竟缓缓绽开一个从未有过的、近乎痴傻的纯粹笑容,眸中像是盛满了揉碎的星辰,只映着她一人。
崔九被他这笑容晃了一下心神,随即想起一事,微微歪头,问:“夫君为何总唤我江雪昭?”
谢容与收敛了些许笑意,一字一句,清晰而郑重道:“在我心里,你从来都是江雪昭。”
是啊,崔九是铠甲,是利刃,是在血与火中磨砺出的锋芒。而江雪昭是深埋的根,是侯府倾颓时溅落的血。
“对了,还有一事。”崔九神色凝重,压低声音,“在御史台大牢时,苏珩曾来过,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谢容与眸光一凝,“什么话?”
“他提及了父君还有圣上。”崔九深吸一口气,继续说:“我怀疑当年构陷父君通敌、致使江氏满门倾覆的血案,绝非苏珩一人之力可为。他的背后定有更高的势力在暗中操控。”
话已至此,虽未明言那个至高无上的名字,但那呼之欲出的指向,已如寒夜惊雷,震得空气都凝滞了。比苏相权位更高者,普天之下,唯有一人。
谢容与倏然垂首,避开了崔九灼灼的目光。那深埋心底、背负了整整十年的秘密,此刻沉如万钧。昔日是对她的不信任,不敢轻言。如今是真相如刀,他不知该如何将这淋漓的残忍,剖开在她面前。
他迟疑片刻,缓缓起身。修长的手指,一点点解开腰间玉带,褪下外袍,然后是里衣,直至露出线条紧实的后背。
烛光摇曳,映照着他光裸的脊背。肌肤之上,是零散地刺着数个墨色小字。它们分布在不同位置,看似杂乱无章。
崔九瞳孔骤缩,她走上前,指尖拂过他背上那些墨痕,把它们拼凑在一起。“这是……”她倒抽一口冷气,悄声说道:“先帝遗诏?!”
“不错。”谢容与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四海不可以无主,率土式望,唯三皇子谢景冉。’此乃皇祖父弥留之际,亲手刺于我背脊之上。”
崔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会,当年先帝病重,还没来得及下遗诏就崩逝,故按大胤律法二皇子继位。父君为圣上力排众议,辅佐上位。如今却惊现先帝遗诏······”
谢容与穿好衣服,转身看着惊慌的崔九,心疼的拉着她的手,“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当年江侯也是被蒙在鼓里的。皇祖父虽是病重,但还不至于连遗诏都来不及写。皇祖父本意就是要传位于三皇叔,是受当今圣上的威胁,他才在最后一刻将遗诏刺在我背后,以免被其发现动手脚。”
“那你当时为什么不站出来,这样就不会有之后的一连串事情发生,江氏一族就不会被灭门。”崔九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她崩溃的想吼,可是她不能。
谢容与抱住她,眼角猩红,“对不起,我不是不想站出来,我的母后和江侯就是因为知道了此事才被灭口的。”
她埋首在他胸前,肩膀剧烈地颤抖,闷声痛哭。十年!整整十年!她以为苏珩是血洗江氏满门的元凶,她耗尽心血搜集的每一条线索,都死死钉在苏珩身上。她以为扳倒苏珩,便是为父君雪冤之日。可如今……这血海深仇的尽头,竟端坐着那至高无上的九五之尊!
难怪苏珩在牢中那般有恃无恐,圣上才是他背后那尊巍然不动、只手遮天的靠山。什么通敌叛国,什么忘恩负义的逆贼,那不过是圣上为了堵住悠悠众口、掩盖滔天罪行,为江氏一族量身定做的催命符!
谢容与任由她宣泄,待那汹涌的悲声渐弱,他才轻柔地扶她坐下,“为江侯翻案,并非绝路。你手中,不是握有苏珩多年走私贩私、采买军械的铁证嘛,只要他倒了,剩下的棋局,交予我。”
崔九抬起泪痕斑驳的脸,用力抹去泪水,眼中除了悲伤,更添了一层锐利的审视。她紧紧盯着谢容与,“你为何会对我的事如此了解?”
谢容与喉结滚动,唇瓣微启,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将话咽了回去。
“青蜇替殿下说。”门被推开,他的武功极好,耳力也超乎常人。“将军所集的铁证,十之七八,皆是殿下暗中牵引布局,引将军查获。其中不乏殿下亲手搜集,再命我辗转交予将军。”他目光沉静,字字清晰,“将军在军中时,可曾收到过匿名的密函?皆是殿下亲笔所书。将军十年军旅,从一介士卒擢升至镇北将军之位,这步步青云的背后也有殿下倾力扶持,鼎力相助!”
崔九如遭雷击,瞬间僵住。过往的种种疑窦,那些恰到好处的线索、那些雪中送炭的密信……此刻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怪不得在南安之时,谢容与会用那样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她,说出那句:“你以为镇北将军当真这么好当?”
“他说的可是真的?”崔九的声音很轻。
“嗯。”
“为何要如此帮我?难道从朱雀门前你救下我的那一刻起,这一切,就已在你的算计之中?皆是你精心布下的局?”
头脑简单的青蜇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他本意是想让将军知晓殿下的默默付出,却不想弄巧成拙,竟让这份好不容易才显露真心的情意,瞬间蒙上了“算计”的阴影。掺了杂质的感情,又如何称得上纯粹?
“不,不是这样。”谢容与脸色骤变,明显慌了神,急切地想要抓住崔九的手解释,“你听我说,我的母后与江侯,本是青梅竹马,是圣上横刀夺爱,强夺了挚友的心上人。江侯他待我极好,每每入宫,总会给我带来宫外寻来的新奇小玩意儿……”他语速极快,带着一种急于剖白的痛楚,“我救你,是念江侯之恩;我助你,确有私心,但我没有要算计你、要害你。”
崔九只觉得头痛欲裂,仿佛有无数根针在同时扎刺。她抬手用力撑住额角,声音疲惫而疏冷,“够了,你们都出去。我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今日得知的真相,一重比一重更残酷,一重比一重更颠覆,她感觉自己像一艘被巨浪反复拍打的小舟,几近倾覆。
谢容与看着她苍白而抗拒的侧脸,心如刀绞。他下意识地想要上前。然而,脚步刚动,却在触及她周身弥漫的冰冷气息时,硬生生地僵住、收回。伸出的手,最终无力地垂落身侧。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最终对青蜇说道:“走,我们出去。”
崔九踉跄着走到案几前,拿起父君留给她的断刃。脑海中翻涌不休的灭门惨状绞着她的神经,巨大的悲恸与无力感瞬间将她击垮,她重重跌坐在地,五指死死攥紧那截断刃。
“吱——”门轻轻被推开,是朔风。
他从未见过将军如此失魂落魄、脆弱无助的模样,心头猛地一紧。他紧锁眉头,无声地走到她身侧,也席地坐下。
“方才在院中,见殿下与青蜇垂首默然离去,属下便知,将军此刻心中定是波澜难平。”他侧过头,目光沉静地望向崔九,“自蒙将军知遇之恩,军中提携,属下有幸追随将军左右,披荆斩棘,一路至今。方才之事,属下虽不知详情,但无论前路如何,朔风永远都会挡在将军身前,万死不辞。”
崔九闻言,缓缓抬起布满血丝的双眼,望向这个一路同生共死、值得托付后背的袍泽,心中很是欣慰。她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我接下来要走的路,恐怕比以往任何一场恶战都要凶险百倍。稍有不慎,便是杀身之祸,甚至……株连九族之罪。”
“那又如何?!”朔风眉峰一扬,斩钉截铁,“我何时怕过,玄铁军将士们又何时怕过?!”
这掷地有声的几句话,如同破开阴霾的惊雷。崔九心头几乎熄灭的火焰,又被重新点燃。关关难过,关关必过!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是圣上说的。
她放下矫情,道:“谢谢你,还有所有玄铁军将士们。”
见崔九眉宇间的阴郁稍散,朔风略微踌躇,终于还是低声开口,“将军,还有一事属下一直未曾寻得机会禀明。”
崔九疑惑地转头。
“在南安,您身中毒针,命悬一线,是殿下不顾自身安危帮您取出的毒针,寸步不离地守了您许久。他让我不得告知于您,许是怕您分心,也怕扰了将军的心志与前程。”
崔九顿感懊悔与自责,方才对谢容与的种种猜疑、那些冰冷伤人的话,此刻化作无数细密的芒刺,狠狠扎进她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