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成灰 第58章 半面之旧

五十八

清风楼一夜宴饮过后，林明煦的心思全都在薛怜心送给他的那个鱼皮荷包之上。纵然冯世康和罗鸿飞之后又找了各种理由想让林明煦改去天衣坊，但他还是执意要先去锦绣庄。

当夜林明煦暂住太守府，第二日一早便要启程前去锦绣庄。

罗鸿飞早就准备好马车守在太守府门前，就是为了接林明煦。林明煦昨日已经看透罗鸿飞的为人，虽然面上仍然是一团和气，但心中不免戒备了几分。

罗鸿飞确实想借故直接把林明煦拉去天衣坊，不想薛怜心再跟林明煦有过多的接触。

但是林明煦又岂能猜不到罗鸿飞的心思？于是他故意说想要看看陵阳百姓身上都穿了什么，拒绝了罗鸿飞的马车，一路走着去了锦绣庄。

林明煦到了锦绣庄的时候，薛怜心却并不在店里。

他也不急，在店里边喝茶边等。罗鸿飞又见缝插针地暗中吹捧冯世康和天衣坊，林明煦也一笑置之。

大约一盏茶的时间过后，一辆挂着漆黑帘幕的马车停在了锦绣庄门前。阿碧从马车上下来，径直走到林明煦面前行了一礼。

“恭请林大人上车，我家小姐已准备好茶点相候。”

“有劳姑娘。”

林明煦完便向马车走去，罗鸿飞跟在林明煦的身后，却被阿碧上前一步拦住了他的去路。

“小姐不欢迎无关人等一同前往。”

“我是无关人等？”罗鸿飞瞪着眼睛问道。

“你就是无关人等。”阿碧冷冷撇下一句话，而后扬鞭驾车而去。

为了防止罗鸿飞安排人跟踪，阿碧还是在陵阳城外绕了一大圈才去了荷塘小院。

林明煦将绕路的事情看在眼里，但是并没有多问。

以鱼皮制布这等技术当然要好好藏起来，以免被同行竞争对手偷取。这一点林明煦看得明白，也不便多问。

阿碧驾车停在荷塘小院门口，掀开门帘请林明煦下车。

“院落清幽，荷塘风雅，确实是个好地方。”林明煦看着眼前的小院和远处的荷塘赞叹道。

“林大人过奖了，请。”

阿碧带着林明煦进了小院之中，薛怜心早已打发温小玉出了门，院中空无一人。

林明煦进了薛怜心的房间，只见薛怜心正坐在桌旁，一手捻针线，一手执绣绷。

她依然还穿着那身玄色罗裙，但是如今看来，却似乎比昨夜更多了些暖意。

“薛老板。”林明煦开口道。

薛怜心放下手中的东西，走到林明煦面前施礼道：“林大人一路辛苦，先用些茶点稍事休息。”

林明煦跟薛怜心来到桌边坐下，薛怜心倒了杯茶推到他的面前。

桌上放着两碟点心，一碟桂花杏仁乳饼，一碟杏仁栗蓉酥糖。

“说来也巧，这茶果点心之中，我最喜杏仁。”林明煦笑着拿起一块杏仁栗蓉酥糖放入口中，冷不防被这许久未曾尝过的熟悉味道勾起了许多回忆。

那时他还是幼稚孩童，他爹林振文时任织染处大监，与专司皇家布料的皇商陆家颇有来往。

他曾随他爹去过几次陆家，有幸见过陆老爷的原配夫人唐雨竹。

他第一次见到唐夫人的时候，她也是在绣花。他调皮乱走在陆家迷了路，见到了在花园中的她。

“姐姐好。”他稚声稚气地向她问好，她抬头看向他，笑靥如花。

“你是谁呀？”

“我叫林明煦，我爹是织染处大监林振文。”

“原来是林大人的公子。”她笑着对他招了招手，“来。”

他依言走了过去，她把桌上的点心推到他面前。

“看在你嘴这么甜的份上，请你吃。”

他拿了一块放进嘴里，香甜的杏仁混着醇厚栗蓉在嘴里化开。

“好吃吧？”

“好吃！”

她似乎是因为看见他吃得满足的模样，又笑了。

“你在做什么呀？”他趴在桌边问她。

“我在绣手帕。”

她拿起绣绷给他看，绣绷上的手帕不知道是由什么制成，布料像是还未曾染色，泛着淡淡的黄。

手帕上什么图案也没有，只在角落上绣了两个字。

当时他还不知道那两个字是什么。

之后再去陆家的时候，他再没见过那个仙女般的姐姐。

很久之后他才知道那日他吃的点心是杏仁栗蓉酥糖。

很久之后他才知道那日他遇见的姐姐是陆家夫人唐雨竹。

很久之后他才知道那日他看到的那两个字是——瑶华。

只是当他知道这些的时候，她早已去世了。

当日的那短暂的一面，成为了他对她唯一的记忆。

“林大人。”

薛怜心的声音将林明煦的意识从回忆中拉回了现实。

他看向薛怜心，发现她递来了一方丝帕。

他正疑惑薛怜心是什么意思，忽然发现脸上有些湿凉的感觉。他下意识伸手触碰，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流下了眼泪。

“思及旧事，一时失态，请薛老板见谅。”林明煦接过丝帕，擦去了脸上的泪水。

“林大人真是性情中人。”薛怜心感叹着，垂下眼眸。

虽然她只是说了句常见的客套话，但是看着她的模样，林明煦就是觉得她像是有感而发，仿佛能从她身上看到与自己相同的哀伤。

“不知薛老板在绣什么？”想起进屋时看到薛怜心手执绣绷，林明煦又想到那个已经再也见不到的人也做过相同事，便忍不住开口问道。

“没什么，只是想给自己做条手帕。”

“薛老板做的鱼皮荷包精巧细致，针法不俗。”林明煦说着看向薛怜心的绣绷，想看看她在绣什么。

虽然他之前看到了她手捻针线刺绣的模样，但是绣绷上的那块手帕上却是一片空白，并没有绣任何东西。

“是在下唐突前来，打扰了薛老板。”林明煦以为是因为自己才打断了薛怜心的刺绣，让她什么也没能绣上。

“与林大人无关，只是我还不知要绣些什么……”

薛怜心拿过绣绷，手指在绣绷上的那块手帕上一寸寸抚过。

林明煦看着薛怜心，总觉得她的眼中有着化不开的哀愁。

他猜测这块手帕也许就像是杏仁栗蓉酥糖一样，于她而言不只是一件物品，也同时代表了一段记忆。

他看向她手中的手帕，却觉得有些莫名的熟悉。

绣绷上的手帕不知道是由什么制成，布料像是还未曾染色，泛着淡淡的黄。

他作为织染处大监的时间不长，但是他却随他父亲也看了许多年的布料。他一直在寻找与记忆中的姐姐所绣的那块手帕相同的料子，但是却一直没有找到。

他也曾经见过相似的料子，但是却总在各种地方与存在于他记忆中的那块手帕有着些微的差别。

他也曾经怀疑是不是时间已久，自己的记忆变得模糊。而且当时他也只是幼稚孩童，记忆出现了偏差也很正常。

原本他也已经快要放弃，想着记忆中的东西就永远留在记忆之中，不再追求那因为自己的记忆出现了偏差而变得独一无二的手帕。

但是在看到薛怜心手中的手帕的那一刻，他觉得脑海中的记忆再度清晰起来，那块留存在他记忆中的手帕与眼前的手帕相重叠，从记忆中来到了现实。

只是少了那两个绣在角落上的字。

“瑶华……”

林明煦不自觉喃喃自语，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不小心说出了声音。

薛怜心手中的绣绷脱手跌落在桌上。

“你……说什么？”薛怜心的声音中有着些掩盖了慌乱之后的故作镇定。

“我说了什么吗？”

看着桌上的绣绷，林明煦意识到自己可能把心中想的东西说了出来。

“我曾经见过相同质料的手帕，当时那块手帕上面绣了‘瑶华’两个字。”林明煦解释道，“薛老板，这……”

林明煦想问薛怜心这手帕到底是用什么布料制成，谁知话刚说出口，便被人打断。

“见过林大人。”

只见一男子从门外进来，对着林明煦行了一礼。

“这位是……”林明煦看向薛怜心。

“这位便是段玉书段公子。”薛怜心主动起身为林明煦介绍段玉书。

她侧身挡住了林明煦的视线，悄悄把桌子上的绣绷拿走，把手背在身后。阿碧悄悄来到薛怜心身后，接过绣绷后将它藏在了薛怜心床上的被子下面。

“昨日我见到了段公子所做的鱼皮布，真是精美非常。”

“林大人谬赞了。”

“段公子请用茶。”阿碧的话打断了林明煦和段玉书的寒暄。

阿碧把给段玉书的那杯茶放在了薛怜心和林明煦的茶杯之间，段玉书明白阿碧的意思，顺势在薛怜心和林明煦中间的位置坐了下来，将二人隔开。

“不知段公子从何处习得这制鱼皮为布的方法？”

“我自小在北境长大，父母都是有鱼部的族人，日常都以鱼皮为布，以制衣衫。”

“如此说来，段公子也是有鱼部的族人？可是看你的长相不似北境之人，倒是更像辰国人。”林明煦上下打量段玉书后问道。

“我确实是辰国之人，只是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做北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