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成灰 第37章 势如水火

三十七

薛怜心发现罗景明好像并没有骗自己。

她想要买的那块地皮的主人确实在西郊平安寺里等着她，双方拟定过契约之后，顺利进行了交易。

直到薛怜心拿到了那块地皮的地契，她才敢确认自己真的买到了这块地，罗景明真的没有骗自己。

可是她也没有忘记，罗景明在马车上那心虚的表情。

“今日之事，合该是我多谢你。”薛怜心倒了两杯茶，拿起了其中靠近自己的那一杯，“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罗景明原本想说大家都是一家人，不必如此。但是一想到自己的父亲兄长对薛家做的那些事情，“一家人”这三个字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薛怜心不知道罗景明在想什么，她只能看到罗景明并没有对她的话有所回应。于是她只能一直举着那杯茶，整个场面一时间凝固住了。

因为错过了最佳的回应时机，罗景明反而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但是又不能让薛怜心一直举着那杯茶，于是罗景明脑子一热，做了一件他日后每每回想起来都觉得丢人的事情。

罗景明拿起了自己那杯茶，与薛怜心碰杯。

“干！”

说罢他把那杯茶一饮而尽，茶杯放在桌子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罗景明反常的表现也让薛怜心一时间不知所措，只能顺势喝了口茶，轻轻放下杯子，装作刚刚无事发生。

罗景明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羞愧得不敢看薛怜心。

“我有件事一直想问，你既与太子交好，那可曾见过太子妃？”

薛怜心淡淡开口，在罗景明听来，她这样问无异于是在转移话题，缓解刚刚那微妙的尴尬。

“不曾见过。”

“那太子与太子妃之间夫妻感情如何？”

“如此宫闱秘事，我一介平民百姓如何得知……”

“太子成婚之事，就连陵阳城里都有说书先生讲红妆千里的盛景。京城之内就没有关于太子与太子妃的任何流言传闻？”

“这倒是没有……只听说太子妃深居简出，与太子殿下夫妻同心，琴瑟和鸣……”

罗景明回过神来，看向薛怜心。

他以前与其他人相同，只觉得薛怜心一身黑衣现世，仿佛勾魂罗刹，难以接近。但是现在看着这近在咫尺的人，罗景明却觉得原来薛怜心其实也与普通人无异，也会对这些流言蜚语感兴趣。

“没想到表姐你居然也会对这种流言蜚语有兴趣。”

“京城陆家是皇商，手握皇家官布经营权，同为经营布业，我当然想知道与陆家有关的事情。太子妃既是陆家嫡女，你又与太子交好，我询问你几句不过分吧？”

“原来如此，是我目光短浅了。”

薛怜心的一番话让罗景明又重新审视了自己，更加架觉得薛怜心眼界之广非自己所能比拟。

比起一心钻营，只想败光薛家财产的父亲和兄长，薛怜心才是真正想要让薛家的产业继续经营下去的人。

如此一来，罗景明更觉得愧疚。愧疚自己的父亲兄长抢夺薛家的财产，愧疚他们把薛家和薛怜心害成这个模样，愧疚自己也享受了父亲兄长掠夺来的财产，甚至还成为了他们继续拉拢其他人的帮凶。

“薛家的产业，果然还是要给薛家的人。”

罗景明在心里这样想着，却没注意到自己其实已经说出了口。

薛怜心和阿碧听着罗景明的话，只是互相对视一眼，之后便起身告辞。

入夜，薛家。

康天元把罗景明突然带走薛怜心的事情告诉了冯世康，冯世康再派人去找那地皮的主人，却发现薛怜心早就买下了那块地。

冯世康让天衣坊的耿掌柜旁敲侧击地把这件事告诉了罗鸿飞，罗鸿飞只得先赔笑脸再送东西赔罪，请耿掌柜在清风楼一直喝到深夜再恭敬送回天衣坊。

罗鸿飞心生怨气。

怨罗景明坏事。

怨罗景元没出息。

怨耿掌柜狐假虎威。

怨冯世康目中无人。

怨罗秀丽把持家产。

只是这些人他都动不得，于是最终这些怨气还是被算在了薛怜心的头上。

罗鸿飞借酒壮胆，想去找薛怜心的麻烦。但是想起来薛怜心身边那个阿碧，事到临头又退却了。

可是这口怨气憋在他的心里，若不撒出来，便如鲠在喉，让他坐立难安。

最终他选择了把这口气出在一个不能反抗他的人身上。

薛老太太。

罗鸿飞闯入薛老太太的房间里，此时她已经睡下，屋里也没有点灯，只有一片漆黑。于是罗鸿飞又出去抢了巡夜下人手中的灯笼，提着灯笼再次进入薛老太太的房中。

薛老太太上了年纪，睡眠本就比一般人轻。罗鸿飞两次出入都刻意弄出了响动，还用灯笼在薛老太太的床边摇来摆去，自然是把薛老太太惊醒。

薛老太太恍惚只看见一团漂浮的火光，一声惊叫还没等喊出口，就见罗鸿飞的脸在火光的映照下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你怎么还不死？要是你跟薛怜心早点死，事情就不会到现在这个地步！”

罗鸿飞面目狰狞地咒骂着，整张脸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更加骇人。

薛老太太吓得起身想要逃走，却被罗鸿飞伸手抓住胳膊，重新扯了回来。薛老太太嘴里喊着薛怜心的名字不住挣扎，罗鸿飞一只手抓不住她，便索性把提着的灯笼丢掉，双手将薛老太太按在地上，伸手去掐她的脖子。

灯笼被丢到了薛老太太的床上，烛火倾倒，将被褥点燃。

罗鸿飞并没有注意到灯笼，他心里只想着杀死眼前这个老不死。薛老太太推不开身上的人，却还是奋力挣扎，直到她看到了已经被火焰吞没的床幔。

罗鸿飞看薛老太太突然放弃了挣扎，又看到了映在她身上的火光，才终于发现屋里燃起了大火。他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在房门口不住喘气。

巡夜的下人看到了浓烟和火光，大喊着吵醒了所有人起来灭火。

罗秀丽和罗景元见着火的是薛老太太的屋子，想来看看她有没有被烧死，结果正好见到满身狼狈还止不住地喘着粗气的罗鸿飞。

罗景明并不知道着火的是谁的房间，只是担心有人受伤，便也过来看看情况。他还没等走到房门口，就看到了罗秀丽和罗景元围着罗鸿飞。

“这火是你放的？”罗秀丽压低声音问道。

“我不是故意的……”罗鸿飞垮着脸解释。

“那薛老太太呢？”罗景元接着问。

“还在里面，我看见着火了就赶紧跑出来了，哪还顾得上她的死活。”

“什么？薛奶奶还在里面？”

罗景明一声惊呼让三人才发现原来他也来到了这里，罗景元眼疾手快捂住了罗景明的嘴，示意他不要出声。

“你喊什么？”罗景明压低声音道。

“那可是一条人命啊！”罗景明拉下罗景元的手说道。

“没了她，薛怜心就会大受打击，我们不就更容易对付她了？再说那老太太也活得够久了，趁早去见她那死鬼儿子，也算送他们母子团聚。”罗鸿飞也来帮腔。

听着自己的父亲和兄弟说出如此冷血的话，罗景明对他们伤心到极致。

“好，很好。”罗景明看着罗鸿飞和罗景元，赌气一般地说道。

罗鸿飞和罗景元还以为罗景明终于明白了他们的良苦用心，笑着放下心来。但是他们没有料到，罗景明突然抢过身旁下人手中的水桶，直接对着自己兜头浇下，而后飞身冲进火场里。

“景明！”罗景元和罗鸿飞慢了一步，没有抓住罗景明，只眼睁睁看着他的身影被火焰吞没。

罗景明用手掩住自己的口鼻，在火场中寻找薛老太太的身影。

灼热的温度几乎将他身上的水分再次烘干，他几次尝试才终于进入火场最深处，找到了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薛老太太。

罗景明探了一下薛老太太的鼻息，发现她仍有呼吸，心中大喜。他把她抱在身前，想要带着她逃出火海。

但是经过这许久的燃烧，头顶的房梁终于还是断裂开来。断裂的房梁砸了下来，阻挡住了罗景明离开的生命之路。

浓烟和高温灼伤着他的口鼻，罗景明害怕薛老太太也被浓烟所伤，只能将她放在地上，并脱下自己身上的湿衣服盖在她的身上保护她。

木材被火焰燃烧的噼啪作响，外面杂乱的人声，还有救火的水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吵得罗景明的耳边嗡嗡作响。

那声音越来越响，他已经分不清自己听到的到底是救火的声音还是他自己身体中的血液被火焰炙烤得沸腾的声音。

他不怕死，只是没能救出薛老太太，觉得愧对薛怜心。

如果他从一开始就没有远走京城，而是留在陵阳，留在薛家，那么他是不是能够改变薛怜心的处境，让她可以不用受这么多的苦？

罗景明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永远也不知道。

就在他的意识快要消失的时候，他隐约听见有风声传来。

而后他眼前的火光瞬间消失，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把漆黑的绢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