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玉宵也没闲着,她终于舍得走出沁竹居,去垂花门后的正厅吃大桌饭。那日她下了学,一路往前厅而去。这时节,月华如练,紫夜沉沉。
丫鬟嬷嬷们忙里忙外,红漆螺钿的食盒流水一样送入含翠堂。
厅堂中央摆着张白玉象牙桌,光可鉴人。玉宵摸了摸,竟是触手生温的蓝田暖玉。
疏疏落落已就座几人。除了两个哥哥早已见过,几位或端庄娴静或活泼俏丽的妙龄少女也在。一见她,纷纷围了上来,嘘寒问暖不止。
玉宵想:这几位应该就是我的亲姊妹。只是,因为记忆丧失,她不知道谁是谁。
沈夫人体贴周到,一一为她引见。
先是一位高挑纤细、清丽温婉的女子,她年方十七,是家中长女,金珏。
她抿唇一笑,眸中柔光点点,仿若星华璨璨。
再是二姐常羲,她人如其名,冰肌玉骨,秀逸天成。盈盈扶风之态,远望宛若谪仙。
二姐正值及笄之年,与大姐容貌有五六分相似,恍惚间分不出彼此。两人站在一处,大姐落落大方一些,二姐清冷高华一些。
再是她的四妹雅仪,比她小一岁,因着年纪小,整天有使不完的力气,上窜下跳,没个安生。
沈夫人边摇头边笑骂道:“雅仪此名,竟是相去甚远。”
雅仪凑上来抱住玉宵的腰。她扑闪着一对大眼睛,娇滴滴道:“三姐姐,以后带雅仪去大街上玩好吗?两位姐姐要陪母亲四处应酬,只有我俩年岁相仿,正好玩在一处。”
玉宵连声称是,雅仪走开后,她也松了口气。
沈伯修到场,正式开席了。七菜两汤已尽数摆好,八品凉菜错落其间,芳香四溢,令人垂涎。
沈夫人热衷于给她夹菜。许是她大病初愈,上至沈伯修,下至沈小妹,都对她格外关照。眨眼间的功夫,她的杯盘已盛满了珍馐。
从鲍参翅肚到鼎湖上素汤,从松鼠鳜鱼到炙烤鹿肉,她塞了个满满当当。
沈伯修在玉宵面前完全是慈父面孔,他轻言细语道:“宵儿,这鹿肉是前几日二皇子伴驾行猎时打的,特地送来给咱们尝尝。你品着如何啊?”
一提到二皇子,常羲放下筷子,撇了撇嘴。
玉宵未及细察,沈伯修便马不停蹄地说起了另一道菜:“这鲍参翅肚更了不得。里头搁了上好的东海肥参,鲜香滋补,于你大有裨益。这是太子殿下赏赐的。”
闻言金珏脸色一变,也是吃不下去了。
玉宵想:这其中莫非有什么缘故?
沈伯修唠叨个没完:“宵儿,你尝尝这个松鼠鳜鱼,谢国师钓的。说来也巧,昨天我在如意居逮到他了,他刚好垂钓归来,把这一尾鱼送给我了。”
玉宵自是来者不拒。
沈夫人嫌他碎嘴,咳了一声:“食不言寝不语。”
沈伯修倒也会看夫人眼色,嘴角动了动,到底不说了。
她的两个姐姐把嘴一擦,闷着气走了。
玉宵困惑地看向沈夫人,沈夫人拍了拍她手背,柔声道:“吃你的,别管。”
大饱口福后,玉宵抱着圆滚滚的肚子出来了。幸而玄寂并未走远,她一溜烟小跑追上了。
“大哥哥,大哥哥。”
玄寂见是她,忙来扶住了,两人寻了个八角水亭坐下。
玉宵忙不迭道:“大哥,母亲托你的事怎么样了?”
玄寂一拍脑袋,道:“瞧我这记性,宵儿说的可是……”他想不起青棠的名字。
“青棠,青棠。”玉宵语带薄责,“你不会是忘了吧?”
“那倒没有,母亲刚吩咐下来,我就去办了,他的境遇实在不佳。既是父亲授意,下房自然给了不少零碎折磨。那天我去时他被沈淙叫去了,我也不好张扬,打点了张贵,叫他好生照应着,不许动辄打骂,更不许缺衣少吃。”
“他的伤还没好,叫府医常去看看。”玉宵犹不满意。
“我的小祖宗,你以为他去的是避暑山庄啊,还能请平安脉?”玄寂嗤之以鼻。
“他那副身子,若没有府医照应,不出半年人就没了。”
玄寂含了根草嘴里叼着,咕哝道:“好吧,我想想办法,先给他调到厨房。一来免去了粗活重活之苦,二来我可指名他来沐风阁送吃食,正好让刘府医瞧瞧病。”
玉宵听了,稍稍安定:“甚好。就是他到你沐风阁的时候,也让我见见嘛。”
玄寂吐掉了狗尾巴草,道:“父亲不许的,你别看父亲总对你和颜悦色的,其实他御下甚严。你是不会怎么样,怕就怕他一怒之下,把青棠给咔嚓了。”
“偷偷的……”玉宵不死心。
“行,你等信吧。”
两人说定了,便各自散去。
如此蹉跎三五日,仍是杳无音信。期间玉宵去过下房好几次,都被拒绝入内。张贵对她那叫一个严防死守,大半夜都有人守门,一点空子也钻不得。
她又去找玄寂,玄寂道:“还没呢,张贵与我说了,父亲盯他盯得紧,我想把他捞出来也是不易。但你放心,人已经在厨房了。素日擦擦地、挑挑水,也算安稳。”
“这听起来也不轻松。”
“至少饿不着。”
说的也是。玉宵宽慰自己。
又过了十数日,关照青棠的事竟是毫无进展。半夜玄寂惊醒,总觉一桩心事未了,梦游似的去了下房。
厨房在下房院子东北方向,进了门就是。
玄寂的肚子咕噜噜响个不停,手中仍不忘把玩他那纸扇。在这青黛月光下,他就像个偷香窃玉的贼。
不知为何生了这样的心虚,他蹑手蹑脚进了厨房。
也不知是自己饿了,还是守诺来关照某个人。在这如梦似幻的月夜里,他竟鬼使神差来了这炊烟袅袅的房子。
按例厨房夜里是不断人的,家中无客的时候也会有人值夜。他也不知今晚是谁值夜。
屋里暗暗点着一盏油灯。浓重的夜色里,一点微光照亮了厨房一角。一个羸弱少年守着炉子,而砂锅里正炖着乳鸽汤,呼哧哧沸着。
不知哪个主子心血来潮,夜里要吃这味乳鸽汤。
他一身粗布麻衣跪在地上,手拿蒲扇,一下一下轻轻扇着炉火。
见有人来,他如惊弓之鸟般缩了下脖子,仿佛须臾间棍棒就要落下来了。
待看清来人,他也没有说话,只攥紧了扇子,脸上微微有些发红。
玄寂自觉有负玉宵所托,少不得关心两句:“怎么跪着?”
青棠不好开口,只拿一双水汽氤氲的大眼睛看他,表情也是淡淡的。
玄寂含笑道:“是不是这个姿势比较方便?”
青棠点头。
玄寂一听便知这厨房管事刻意磋磨他,却也只说:“这炉子要一直扇吗?”
青棠又点头。
玄寂发觉他比初见时温顺许多,宝剑入匣,锋芒尽敛。那夜他见刺客在二弟身边,唯恐二弟遭遇不测,拔剑飞身而上。谁知那刺客以一敌二,他竟无力招架。
那夜是多么危急,他心有余悸。清寒的月光下,国公府的庭院中,不消一个闪神,刺客的刀锋便落在眉睫之间。好在二弟果断出手,一剑穿入刺客下腹,否则自己早已身首异处。
因为差点死在青棠剑下,玄寂难免心存芥蒂。只是今夜一见,这柄利刃神锋竟也化作绕指柔了。
此番被青棠挫败剑艺,他颇伤自尊。这其中有一桩缘故。
殊不知玄寂自幼拜入上清宗主门下,于剑术一途颇有心得。即使在高手如云的试剑大会,他也曾拔得头筹。因此对这场溃败耿耿于怀也是情有可原。
眼前这个少年楚楚可怜,与当夜那个刀剑无情的刺客大相径庭。他不由自主生出关切怜惜之情。
玄寂温和道:“身体怎么样了?可有人为难你?”
青棠的眼睛亮如秋水,眸光盈盈一动,好似翡翠里晶莹的水光。他垂下眼睫,兀自沉思,雪白脖颈弯成的弧度宛如新月一角,迷了玄寂的眼睛。见玄寂呆住,他便不再理会。转身掀开砂锅,看了眼汤色,熟稔地盛了出来。
他苍白到透明的指尖按在乌沉沉的锅盖上,用力的时候,又泛出一点粉。
玄寂怕他烫着,忙上去搭把手。青棠不料他有此举,乍见一双大手接过来,手下一个错乱,砂锅脱手而落。
青棠又急又怕,下意识用手去接,好在他是个练家子,身手奇佳,竟真让他接住了。锅底灼热,他的伤手又不稳当,汤洒出来一点,烫得他眼泪直流。
乳鸽汤保住了,青棠松一口气,否则又是一顿毒打。
“对不起。”玄寂歉疚不已,“让我看看你的手。”
青棠的手极长极薄,又软又凉,摸起来有柔若无骨之感。手心烫出好大一个血泡,玄寂在厨房的冰鉴中取了冰给他敷,这才好些。
“跟我去药庐。”玄寂用手掌包住他的手,“我找府医给你看。”
青棠摆手,指了指灶台上的乳鸽汤。
“放那儿吧,一会我叫人去送。”玄寂有条不紊。
青棠坚决摇头,在他手心写了“老爷”两个字。
这下玄寂只得苦笑:“哦,原来是老爷要的。老爷要你去送吗?”
青棠点头,面上浮现为难之色。
玄寂痴痴看住。他想:难怪三妹叫他“猫儿”,又对他如此迷恋……
手上攥得更紧了些,浑然不觉青棠冰冷的手像只濒死的鸟雀一样在他掌心挣扎……
青棠淡泊如水的目光下移,他才如梦初醒般放开。
“对不起……”玄寂双颊通红,连连道歉,“是我唐突了。”
青棠不敢耽搁,利落地将汤盅装入食盒。他有一番光风霁月的淡然气度,让玄寂想起自己清修百年的师尊。
玄寂还在回味,青棠已然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