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刑什么时候结束的,他不知道。他觉得自己离死不远了。
湿漉漉地被捞起来,少女的怀抱馨香而温暖。
她甚至在忏悔,像恋人一样呼唤他:“对不起,我会治好你,不会让你死的。”
郑重其事,像在宣誓。
她抱着他走过廊道,那是她刚刚拖行他的地方,沿廊挂着护花铃,叮铃作响,不绝如缕。
她小心翼翼地将他放在床上,像在呵护一件易碎的瓷器。
随后她出门叫小春送热水进来。那是个忠心耿耿的仆人,不会多说一句话。
玉宵守着猫儿,热水换了一盆又一盆。他的伤口又崩开了,血流如注。
她想她是下手太狠,不觉有些后悔。
小春语气急促道:“小姐,我怕。”
“怕什么?”玉宵不紧不慢。
“大公子若是发现刺客在您这,不知会怎么想?”
玉宵来了兴致:“会怎么想?”
她这个大哥,她还没有见过,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
因她“久病不愈”,宫里的太医也来看过,说她需要静养。沈夫人特令不许人打扰,因此兄弟姐妹也未曾得见。
她装病的原因,只是不想上学。
他烧糊涂了,梦中听见少女稚嫩柔软的声音,以为是自己素未谋面的母亲、姐妹,抑或是爱人。
如果始作俑者不是她本人,他也许真会爱上她。
她低低呼唤:“猫儿,猫儿。”
滚热的毛巾贴在额头上,他满身的寒毒发作起来,伤口痛得有如凌迟。
支撑不住,他就着她的手吐了口血,溅满了她的裙裾。
他颤抖着等待她的雷霆震怒,然而她只是静静地为他清理干净。
她面无表情地脱掉染血的衣裙,吩咐小春烧掉。
“不好洗,也不好解释,不如烧了。”她无奈轻叹,“今晚我在贵妃榻上对付一晚吧。”
她看着床上那个苍白瘦弱的少年,他面如死灰,嘴唇发白,比乱葬岗的她还像一具尸体。
她想,他这样脆弱,又这样危险。无论如何,他一定恨透了她,而她,对他却有微不足道的歉意。
她想放他走,但他一定要招供。
“听我说,谁派你来的?”
他皱着眉,即使在梦中,也不肯说一个字。
“如果你不说,我只能把你交出去了。”她握住他的手,言辞如刀。
他吃力地睁开眼,浑身像散了架。明晃晃的灯火中,一个面若观音的少女低眉敛目,却看不出半分慈悲。
他知道她言出必行,却也只能认栽。
“我想放你走的……”玉宵叹气,“做他人的刀,有必要这么忠诚?你明明可以重获自由。”
他的苦衷,也不足为外人道,更何况,她是他的敌人。
玉宵喊小春来,附耳说了几句,小春一脸震惊。玉宵很镇定地点头道:“快去。”
不一会儿,两位哥哥便赶了过来。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小妹你糊涂啊!”
也不知是谁的声音,清凌凌如泉水击石。这声音介于青年和少年之间,很是温润悦耳。
她的耳朵动了动,猜是大哥玄寂。
玄寂是面如冠玉、身姿挺拔的翩翩公子,一身白衣,轻裘缓带,宛若谪仙。
“大哥……”她迟疑而闪烁地打个招呼。
玄寂围着她转了个圈,关切道:“小妹可有受伤?”
玉宵静静摇头,也不急着辩解,只是看着呆呆的,像是吓坏了。
玄寂难得数落几句:“你这孩子……那可是刺客,他求你,你就心软,这无异于引狼入室啊。”
二公子隐年这才姗姗来迟,幽幽道:“大哥莫急,三妹没事就好。”
玉宵只觉一股凛冽之气直扑面门,她抬眼去看,一位颀长优雅的贵公子倚在门边,一双细长的狐狸眼,让人见之忘俗。
比之大公子玄寂,二公子隐年飘逸昳丽有余,淳厚大气不足。
玉宵一见他就皱眉,心中殊无好感。
隐年一阵风似的飘然而至,绕到屏风后,见到床上昏迷的少年,只是微微一笑,也不细问。
只是击掌叫府中侍卫把刺客五花大绑拖走了。
玉宵故作忧惧:“他会怎么样……”
隐年看热闹不嫌事大:“三妹别怕,只是拉到地牢里审一审,三妹可要同去?”
玉宵点点头,玄寂自是反对的,但没人理他。
一路上,玉宵闲着也是闲着,便与他们扯谎:“这个刺客流着泪来求我收留,我见他与我年龄相仿,便答应了,幸好他也无力伤我。可想一想,终归不妥,还是交由两位兄长处置吧。”
正走着,沈国公差人来请,玄寂向隐年递个眼色,道:“这里交给你了,照顾好三妹。”
地牢深邃而潮湿,隐年在前为她掌灯,边走边说:“三妹你看,这个地方不适合你,一会更是要吓着你,你不妨回去等消息。”
玉宵不言,只默默跟着。
他继续说:“这个刺客是我刺伤的,小小年纪,身手却是不凡,也是我心慈手软,想着留个活口,竟让他逃到你那里去,差点酿成大祸。”
玉宵心不在焉地敷衍道:“没事,我没事。”
那少年被粗暴地拖着,但早已失去知觉,只在扔到地牢时有一丝反应——地面湿冷坚硬,他猛的一痉挛,活生生痛醒了。
长发散了一地,又被粗暴地抓住抵在刑架上绑住四肢,铁链冷硬,登时在皮肤上磨出血印。
来不及自怜自艾,一桶盐水兜头浇了下来,他咬住唇齿,将惨烈的叫声吞咽下去。
耳边是几句议论。
“这人是哑巴吗?这么痛都不叫?”
“我好像听到几声呜咽,跟猫叫似的。”
“有的熬了,这是个硬骨头,啧啧,看着瘦得跟猫儿似的。”
猫儿。他自嘲地苦笑,好苦的两个字,好甜的两个字。
唇齿间反复回味着这两个字,伤痕累累的后背贴着冰冷的刑架,死也死不了,活也活不成。
狱卒们已经摩拳擦掌,拿他热起手来。
鞭子如刀,暴风骤雨般袭来,十几鞭下去,浑身上下已没有一块好肉。
眼前黑洞洞的,他不知道是地牢太暗,还是自己盲了。
那个人,他在看吗?
朦胧中听见熟悉的声音:“等等,不要伤了他的脸。”
是甜美的、冷漠的少女在说话。
“三妹,你喜欢他的脸?”
“伤了身已是可怜,伤了脸不是更可怜吗?而且你看啊,他这巴掌大的小脸,一鞭子下去,怕是要一整个碎掉了。这猫一样玲珑精致的眼睛、鼻子,都要不复存在了,岂不可惜?”
“你……”隐年的脸上,始终挟带若有似无的笑容,“很像我。”
隐年细心揣摩玉宵的表情,玉宵也在凝视着隐年。
他们睿智的双眼,却看不透彼此的心。
“哥哥是不是在怀疑我?”
“……”隐年笑意渐浓,“三妹你,也太直率。”
玉宵笑道:“不管怎样,我是你妹妹,这是如假包换的,哥哥今天见过我了,疑心尽消了吧?”
无论如何,这具身体做不得假。
隐年不得不承认她说得对。
“是我不好,三妹你别往心里去。今日欠你的,二哥往后余生慢慢还。”
玉宵冷然道:“什么意思?”
“任凭差遣。”
玉宵将信将疑。
“那这个刺客?”
隐年皱眉道:“负隅顽抗,打死不论。”
玉宵也只好说:“便依哥哥所言。”
她惋惜地看了猫儿一眼,转身欲走。
这时地牢来了个不速之客,沈国公。
劈头盖脸就是骂隐年:“胡闹!还没问出什么来呢就急着灭口!”
隐年噎住了,半晌才说:“儿子不知……”
沈国公示意狱卒停手,叫他们把人放下来。
铁链一卸下,少年便脱力摔跌在地,俨然已成一个血人。只有那张精巧的脸,在一片血色中白得刺眼。
沈国公的声音不怒自威:“抬起头。”
少年强打精神,用胳膊撑着地,勉强抬起头来。
“谁派你来的?你今天招也得招,不招也得招。”
玉宵心里有个猜测,刚刚试探了一下,仿佛昭然若揭了,怎么沈国公还要问?他应该比自己消息灵通才对啊。
也许是为了敲山震虎吧。
她瞥一瞥身边的隐年,只见他镇定自若,不禁暗暗佩服。
“来人,上拶刑。”
刑具是铁梨木所制,冰凉的刑具套上手指时,少年颤抖着低下头。他伏在地上,披头散发,看着十分凄凉。
两个狱卒一边一个按住他的肩膀,迫他跪好,另两个收紧了绳子,用尽力气往两边拉,像要把他手指夹断一般。
少年疼得浑身战栗、冷汗淋漓,也许是精疲力尽,他只能发出微弱的闷哼声。眼前的一切都在摇晃着,时明时暗,就像他的生命,风中残烛一样垂死挣扎。
他知道这是一场戏,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在场的都是聪明人,就他一个倒霉蛋。
真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软筋散的药力还没过,他瘫软如泥,隐忍温顺,这副逆来顺受的样子,任谁看了也要心生怜爱。
可是隐年不说话,沈国公也铁了心不喊停,玉宵心有隔阂,懒得搭腔。
无论这个刺客是谁的人,总归对她不怀好意,这么一看,也不值得同情。
十指的剧痛让少年无法自持,他终于是张了口,说的却是:“大人,求你赐我一死……”
沈国公冷笑:“宁愿死也不肯出卖主子吗?你还真是忠心啊……”
少年冷汗涔涔,呼吸不畅。他断断续续地说:“大人,我死有余辜……不要再折磨我了……是我一人之过……”
沈国公怒的虽不是他,却犹不解恨:“再用力!在我沈府,无论是谁动了歪心思,要伤了我的孩子,都是万死难辞其咎!”
玉宵不为所动,心想:合着是为了我?倒也未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