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镶玉 第25章 遗珠之三

虽第一次见她的中文字，简明三字间蕴藏的风骨却与信笺上舒和的英文字迹一脉相承。再看事由明细一栏，写着阅读的书目，均为西文名著与译著，文学类。那些书他印象中是在三楼，所以她其实是特意把书拿到二楼阅览室来，陪伴他一起阅读吗？

他不禁淡淡一笑，指腹摩挲在那个名字上，仿佛见到模糊又清晰的、极其干净的一张脸。

盛堂开车前往中西女校。寒假期间校园大门闭锁，里面杳无人迹，和广州大学不同，大学生活丰富自由，勤工俭学者，留校随导师共同研学者，致力学生社团者……往往年跟前校园里仍活跃着不少青年学生的身影。

他是第一次来中西女校。门房里一个门卫当值，想来镇日闲来无事，乍一看到盛堂的英产轿车，再看到打开车门从驾驶位走下的贵公子，惊讶之余连他来干什么的也忘记问，拿起挂在柜中的钥匙就稀里糊涂打开铁艺大门。

盛堂站在门口，温文一笑，“大叔，我找一个叫白遂晩的女学生。”

门卫费劲想了想，“白遂晩……”蓦地想见学期结束那晚，一个纤弱的女孩子提着行李箱垂头往校门外走。当时他还嫌弃她拖延了，说了她两句，那女孩子也没回嘴，小小瘦瘦的身影头也不回地在暗夜下越走越远……他关上门又于心不忍，觉得自己不该责备她的……

“她已经离开了。”门卫顺着记忆去想，她就是姓白的姑娘吧，有一次升旗她站在国旗台上，坚定地仰首敬礼，清瘦却坚执的模样是十分好辨认的。

“我是说，她似乎已经离开中西女校了。”连他也不自觉染上遗憾。

“我知道了。”他听见陌生的公子低声念了一句，车子引擎发动，盛堂脚踩油门不多时开车驰远。

回到盛公馆他给校长张雅贞去了一个电话。

张雅贞显然没料到盛氏公子会过问白遂晩的事，一时也摸不透二人之间的关系，没直言遂晩已被学校开除了，而是斟酌着回复他，倘若白小姐来年开学愿意进修学业，中西女校是极力欢迎的。

盛堂闻言立即表态，要求校方务必在新学期开学典礼上为听信流言、草率误判遂晩品性一事致歉，维护她的名誉，无论那时她是否在校。他又说，遂晩本学期的学费是由他资助的，他应当有权关注她的成绩和在校受到的对待。

张雅贞从电话听筒里亦能感受到他坚决的态度，朗润的声音不怒自威，她只有应是。

盛堂遂按了电话。

那一刻他便知道遂晩是无论如何不会再回中西女校的。

——她是个内向又倔强的女孩儿，在交际场被他误会，受了几句有失公允的责语，便不肯再去图书馆和他共处一室，害他好等。

怎么就像……赌气似的。

他偶尔也会置气，跟家人，跟朋友……用父亲的话说就是“不撞南墙心不死，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他不经意勾唇一笑，为这不着边际的遐思，又为窥见他和她似乎真的很像，心里又是融暖又是酸涩。

*

那夜遂晚在冷风中一直徘徊到天明。

千回百转，她思虑太多，发现自己始终被桎梏在人世间，每一步都艰难取舍，到头来还是行至山穷水尽。

既然学业受阻被迫中断，她便须找一份工作立身糊口。在书局接译稿并不稳定，且薪资微薄，终非长久之计。

她惦记着图书馆白驹过隙的时光，便想试着去广州大学图书馆谋一份差。因时常入馆阅读，她和图书馆各庶务皆面熟，可真正谋求职位来，还是按照严格的流程被带到馆长秘书面前接受初步面试。

秘书请她简要说说学历和履历，在听到她中学肄业之后摇了摇头，尽管遂晚恳切地说自己在广州各大报刊均有发表译文，积累了一定的文字工作经验，并拿出事先准备的一沓剪报作见证材料，仍被拒绝。

拒绝理由是，广州大学图书馆为省立图书馆，各学府甚至地方政府非常重视，在图书馆工作，哪怕是最简单的书籍整理，也需要至少初中学历，否则难免被指摘不够专业。

遂晚心灰意冷，几日辗转应聘，皆如一次次被冷水兜头浇下，备受打击，毫无希望。

与文务相关的行业无一例外回拒了她，报馆、书局的庶务、中学的后勤部亦不肯接收她这样未成年的，甚至连洋人的的面包房、皮货铺也拒收女学徒。

遂晚接连碰壁，不对，也不算处处碰壁，街巷常有发传单的，那些一眼看出她在苦于找工作又是独身少女的，立刻上前殷勤给她介绍“工作”，且不厌其烦跟她一路，直到大马路上遂晚才堪堪甩掉他们。

详细一问，他们口中的工作无不是烟柳行当，更甚者，差点强拉她去书寓接客。女性在社会上谋生之艰，令人不忍卒睹，尤其未受过多教育的底层女性，极其容易遭到非议和非礼。

生命最灰暗的时刻，她至为想念图书馆的书籍文献，书海无声包容一切，木质气息的书页翻开，便如同进入另一个世界，光阴静谧，云淡风轻，使人抛弃生活中一切苦难，潜心钻研其中。

——那该是多么令人向往的。

她再次回到广州大学图书馆，想继续读那些她未曾读完的书本，即便她现在是个无业游民，朝不保夕。

奇怪的是，上次她来谋事时求助过的庶务们再次见到她，纷纷面露惊喜以及崇敬的表情，馆长秘书更是端给她一杯泡好的热招待茶，告诉她，她被聘用了，做书籍整理与借阅记录工作。

遂晚惊愕之余回过神问，难道学历之限朝令夕改？

这回秘书尴尬了片刻，堆笑说，原先失察，差点错失白小姐这样一位年轻又富才学的职员。幸逢白小姐不吝下顾，这才让我将功补过，收获一员大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