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熊熊燃烧的声音,和笛音,琴声,鼓声混合在一起,从广场上扩散开来。
阿修罗只是静静看了远处喧闹的人们一眼,端着手中的食盒静静走向神社后方,广场和这里明明相隔不远,不知是因为缺乏照明的缘故,还是单纯没有了人的缘故,此刻的屋舍感觉黯淡而寂静。
即便是到了房门前,青年也没有出声,只是默默地伫立。
片刻之后,并未燃灯的屋里传出了话语。
“进来。”
阿修罗推开木门,将食盒放在墙边的小桌上。“为何不点灯,兄长?”背对着他,正盘坐于窗格之前的因陀罗转过身来,朱色宝玉一般的仙人眼中只有淡漠,“……节省一些灯油。”
“不去看看祭典吗?”
前年和去年的时候,因为要在妙木山协助阿修罗的修行,所以祭典的工作又被重新委托给了父亲的羽衣。
当时无法参加祭典的青年,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情,用不算特别熟练的仙术偷溜出山,特意采了一枝木樨回来,但这回他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交给兄长,最后只好将它养在自己居住的小屋里,直到枯萎之后被来帮忙收拾的□□丢掉。
第二年他被因陀罗抓了个正着,长子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没收了青年的花,让他回去好好修行。
“……没有这个空闲。”
因陀罗一边处理被父亲丢过来的各种卷宗,一边回答。
果然,这种氛围,实在无法把花好好的送出去啊。
阿修罗默默地将怀中的花朵插在柜子上的陶壶里,平日的时候,兄长也会在屋舍里养一些从附近随手采集的花枝,只是这些日子比较忙碌,所以瓶子便空置了许久。
随着年岁的增长,因陀罗的脾气逐渐古怪起来,虽然还会很平淡地与人交谈对答,但眉宇间的阴霾与冷漠则与日俱增,如今终于到了连面对仙人羽衣和弟弟阿修罗都难以看见笑容的程度。
举国内外的氛围都变得十分糟糕可能也是一大原因,边境上几乎每月都传来盗匪侵袭的消息,这片丰饶的国土被周围的所有国家垂涎着,军队总是疲于奔命,国主从一开始只索取税金程度的粮食到如今直接开口要把忍宗的全年的收成都征收。
村落当然也受到了影响,男子们自发组成了护卫队,在被仙人的神力所庇护的领地内巡逻,驱逐那些变得大胆起来的盗贼,甚至还有被盗匪裹挟的原村民,他们是具备查克拉的,甚至还会一些忍术,普通的军队根本无法对付这些摇身变成厉害大盗的人。
最初,仙人的意见是把他们和普通的罪犯关押在一起,但闹出了逃狱和杀害狱卒的事件之后,因陀罗便下令抓到这种盗匪,都必须封印掉他们的查克拉,视其危险程度,可能还需要打断双腿和双手。
木制和石制的枷锁对他们很难起效,绳子就更不用说了,金属又是昂贵品,根本不可能用来制作足够坚固的枷锁。
逐渐增加的囚犯数量又带来了另一个可笑的难题。
即便辛苦耕作,也吃不饱饭,还要被贵人们打骂,但被关进了忍宗的牢狱,反而能好吃好喝,有些年纪老迈的村人甚至干脆就故意犯罪,就为了能进入牢狱以度残生。
囚犯能做的苦役是有数的,因为恢复了行动力的他们很有可能会逃走,但什么都不做的白养着,又会变成村落的负担。
于是连仙人也为此愁眉不展。
直到因陀罗将囚犯中沾染了太多性命的家伙统统丢给军队,让他们赶到阵前去做死士为止。还想跑到忍宗附近来‘犯罪’的人便少了很多,甚至那些真正来抢夺的盗匪都变少了。国主也为军队增添了实力而稍稍放宽了口吻,愿意少征收一些粮食。
仙人一开始是拒绝让因陀罗那么做的,但长子违背了父亲的意愿,和几位长老联合强行促成了这件事,事后父亲似乎是想要对兄长说些什么的,阿修罗觉得应该不是责备,否则羽衣的面容不该如此忧虑,但最终他什么也没有说。
阿修罗是在一些时日之后,才察觉到了父亲为兄长叹息的理由。
村人们,开始害怕因陀罗了。
那个决定确实相当严酷且不近人情,但因陀罗并没有什么私心,他也只是在努力的守护忍宗而已,所以长老们才愿意协助他,在变得凶暴起来的世界面前,宽和和温厚未必是件好事。
所以仙人也没有为此出言责备长子。
但忍宗的众人开始躲避因陀罗这一点,让阿修罗无法理解,直到父亲向他解释了真正的缘由——关于忍宗的来历。
“外界总说我是为了传达自己的理念什么的……”仙人摸着胡子,露出有点尴尬的笑容,“哪有那种东西啊。”
忍宗的人们……不,村落里的人们,其实都只是些寻常的平民而已,在羽衣教导他们之前,大部分人连文字都未曾见过,当然也不会书写。
他们,是辉夜献祭给神树的,最后一批祭品,和残存的,以往祭品们的血亲。
是被家人抛弃的人们,是失去了家人的人们。
是被曾经信任和爱戴的女神辉夜背叛了的人们。
“身为人子,去补偿母亲犯下的过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仙人垂着眼帘,这样告诉自己的孩子。“所以,我庇护着他们,为此而建立了忍宗。”
阿修罗也终于明白了,为何村人们会开始躲避兄长。
“……大家是,想起了祖母那时候的事情吗……”
仙人点点头。
“最初的时候,祭品就是死囚,后来,变成了普通的罪犯,再后来,是敌国的俘虏,接着,成了村落里的老弱,天生残缺的孩子……等所有的借口都消耗殆尽,就开始了抽签。”
父亲和叔父,也是从那时候起,放弃了劝说,决心反叛祖母的吧。
“兄长不会变成祖母那样的!”阿修罗这样说道,“那样做也是为了守护大家才……”
仙人看着次子,笑容寂寥而苦涩。
“母亲也只是想要守护我和羽村而已,直到我们试图破坏神树,甚至向她出手,最初的时候,母亲其实都不敢对我们还手。”
因为与神树融为一体的她太过强大了,哪怕只是轻轻反击都有可能让儿子们即刻死去。
即便辉夜最终还是在神树的支配下发了狂,忘却了自己身为母亲的心,但羽衣和羽村却始终无法,将那张第一次在儿子们面前悲伤流泪的美丽脸孔从记忆里抹去。
所以羽村选择留在月亮上,陪伴永远睡去的母亲。
羽衣虽然留在地上,还建立了忍宗,但从未更改过自己的姓名,亦从未自称过仙人,回复诸多国主的书信上,永远只会留下‘大筒木羽衣’这个名字。
母亲辉夜,所给予他们兄弟的名字。
“兄长不会变成祖母那样的。”阿修罗这样说道,“我不会让兄长变成那样的。”
“……是吗?”仙人看着小儿子坚毅的面容,忽然就想起曾经的过往。
和弟弟一起出发之前的他,是否也是这样的表情呢?
“阿修罗也长大了呢。”他笑了起来,“那么,去帮帮因陀罗吧,即便他从来不说需要帮忙,也一点不在乎的样子。”
“嗯。”青年了然地点点头,“……哥哥太爱逞强了。”
次子在父亲的默许下,更多的参与忍宗的事务,尤其是关于罪犯的管理,因为看管本身就是件难事,阿修罗并不是个善于命令他人的人,不过,如今的已经他是整个忍宗里感知最强的一个,只要不算上父亲的话。
所以青年干脆拉着还愿意干活的罪犯们离开监狱,让他们去周边的村落里干农活,以他的治疗术,让打断的手脚恢复正常就如呼吸一般简单,要是表现良好,关回去的时候就能轻松一些,若是态度恶劣,青年也不介意再打断一次,保证断口整齐,下回治好之后也不会留下后遗症。
对着这个能够和他们一起下地的年轻人,囚犯们就算叫骂他也当没听见,不干活就没有饭吃,干不好就要被痛打,逃走又总会被抓回来,最后还要被挂上板子嘲笑为逃跑都做不好的笨蛋。
时间一长,大部分的罪犯都没了脾气。
他们终于愿意老老实实地用劳作来换取口粮,就算取下绳子也不会轻易逃跑了。
这样的事情,其实因陀罗也不是做不到,阿修罗很清楚,兄长只是懒得在这些品性糟糕的人身上耗费时间,毕竟相比他而言,长子太过忙碌。
虽然囚犯的问题在两个儿子的协力下勉强得到了解决,但村人们对因陀罗的疏离仍然没有化解的迹象,因此第三年的祭典,长子干脆继续把主祭的工作丢了父亲,心安理得地留在屋舍里继续处理各种卷宗。
既然兄长不在,阿修罗当然也没有了参加祭典的心情,干脆借口送饭,跑到了这里。
将那支木樨随手丢进陶壶之后,青年也没有离开,而是点起灯火,帮因陀罗整理书卷,有些不太重要的信函之类的,就代为回复掉。
好不容易工作告一段落,长子终于愿意放下纸笔,开始吃东西的时候,阿修罗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兄长始终没什么表情的脸,“兄长,明年,也还是要让父亲继续代理主祭吗?”
也许是青年的错觉,昏黄的烛火里,因陀罗的面容似乎稍稍柔和了一些,连刺在眼角的黛色目纹也不再那么冰凉了。
“……大概吧。”长子的回答有些含糊。
“那,要不然,就搬回家里?”阿修罗这样说道,“听说继任的神官也选出来了……”
“明年春季再说。”因陀罗似乎并不想多提这个话题。
于是青年只好沮丧地垂下头去。
直到用完夕食,抱着空落落的食盒离开,他都没能再和兄长交谈。
次子一脸失望地离开了,因陀罗没有去看,因为他知道弟弟的感知敏锐到能察觉每一道视线,更不用说是来自他的仙人眼,直到确定那脚步声彻底从他的知觉中远去,长子才静静闭上了眼睛。疏远阿修罗并不是他的本意,但有些东西,如果不是连弟弟也隐瞒的话,父亲一定会立刻察觉到。
烛火无声而熄。
从因陀罗的背部,伸延出了一只青色的火焰所构筑的手臂。
独自行走在小路上的阿修罗,没多久就回过头去,远处的神社屋舍里,兄长的查克拉气息翻起了奇妙的涟漪,不过很快又平复了下去。
大概是在研究新的忍术吧,以前因陀罗研究忍术的时候,就时常出现类似的波动,每种忍术的流转都各不相同,今天这种是最为奇妙的,之前从未见识过,不过感觉十分微弱,所以阿修罗也没有放在心上。
他的肩膀很快被熟悉的气息所拍打。
“喂,这次送成功了吗?”
“……狸吹,不要在黑乎乎地地方突然拍人肩膀。”青年一脸无奈地看着好友,“如果是别人的话,这会已经把你揍出去了。”
“你这不是完全没被吓到嘛……”
“也只有我啦。”若是兄长和父亲,甚至流水师傅的话,狸吹是压根不敢那么干的,所以唯一经常受害的只有阿修罗。
“所以说,花送成了吗?”狸吹才不管青年怎么试图岔开话题,有些事情不关心是不可能的。
毕竟他真的很怕因陀罗把自己小弟揍成饼。
“……送是送了……”如果擅自把花留在那里的行为也能算是送的话。
阿修罗忧郁的想,明明他的年纪一直在增长,为何只有在这件事上,他反而一年比一年胆小呢?现在根本是提起这个话题都不敢了。
“但是重点根本没有说清楚??你是笨蛋吗??”狸吹满脸恨恨地猛戳青年的脑袋,“都二十岁了喔??再不赶紧要是他考虑结婚了怎么办??”
“这,这种事情哪有那么容易啊!而且就是很难说清楚嘛,我又不能跟着去住神社啊!对他说成为家人什么的……本来就是家人了没法说啊!让他回家住也被拒绝了……”
阿修罗沮丧到了蹲在角落里不肯起来的程度。
“直接一点,直接一点不行吗??”狸吹看他连掩饰都不想做了的样子,也实在不好继续吐槽自己的笨蛋朋友。
“……早就说过了,然后哥哥说他也喜欢我……”
用跟平时毫无差别的口吻。
“谁让你们俩以前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会以为弟弟是在撒娇也不能怪因陀罗啊,毫无经验也基本不怎么会追女孩子的狸吹,觉得自己实在帮不上忙。
所有委婉的示爱方式全都微妙地失败了,虽说还有最后可能会被痛打的亲密接触的明示,然而,阿修罗他,不敢。
光看着因陀罗的脸说情话他都要紧张得结巴,更别说去做点别的什么。
而后随着失败次数的增加,就变成了这样一年比一年没用且没胆的糟糕循环。
“……要不算了?”狸吹突然这样说道。
阿修罗没有回答。
青年长长地叹了口气。
“已经喜欢到这个程度了啊……”
“要是因陀罗选了别的女孩子或者男孩子什么的……”
阿修罗整个都要缩进地里去了。
“明年。”狸吹踹了阿修罗一脚,“明年你还是没成功的话,我就要告诉因陀罗了。”
“……狸吹,我们说好了要保密的……”
“到底是谁的错啊!折腾了快六年一点进展都没有!”青年气呼呼地说道,而且这是他愿意的吗?被因陀罗知道他瞒了那么久,到时候肯定连他一起打啊!但是再让这小笨蛋继续死心眼撑着,他觉得到时候出了问题自己一定死得更惨。
这时候,互相着跳脚,用幼稚的话语进行争执的两个青年,并不知道。
今日,是因陀罗留在忍宗的最后一个祭典。
半月之后,在冬季的第一场初雪降临时,仙人羽衣宣布将要在两个儿子之中,选出忍宗的继承人。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试炼。
仅仅是由忍宗的人们来决定,他们愿意用余生追随的那个人。
毫无疑问地。
村人们选择了阿修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