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樨雨 第15章 十五

归途中，兄弟俩遇到了其他晚来的孩子，年纪最长的狸吹和竹野带着三个更年幼一些孩童在山路上晃悠，沿途寻觅着野菜和木柴，不过从他们身上没多少东西的木架来看，路边的散柴确实是收拾得差不多了。

“啊，阿修罗，因陀罗，你们背的都是青柴，前面也一点都没了吗？”

“全是现砍的，所以要赶紧回家，还能晒一会儿。”因陀罗看看他们背后既没斧头也没有柴刀的木架，“去和叔叔们借刀囗具吧，现在山洞里的人还没有走。”

“不，现砍的话今囗天来不及了，我们去山谷边，用野芋找那边的人换柴火去。”狸吹颇有点无奈的回答，用吃的换柴火虽然有点不划算，不过野芋也不是自己种的，所以聊胜于无。“再抓几条鱼吧，他们上次说想要吃点肉，都没力气砍树了。”

“……山谷的人还没有走吗？”因陀罗有些惊讶，税吏应该已经来过了才对。

“嗯，听说是因为人太少了，我记得是七个还是八个来着？连村子都不算吧，而且都是男人，年纪也都很大了，所以税吏懒得收太多钱，让他们每个月送十车柴去城里就行。”

阿修罗和因陀罗不由得皱起脸，一车柴火节省一点，都够普通人家用半个冬天，而且还要送去城里，从村落到城镇的距离就够走上三四天。

“难怪散柴全都没有了。”因陀罗点点头，终于找到了原因，孩子们拾取的时候，多少会给后来人留一两根，但今囗天路边实在干净得过分。

“他们还有空找吃的吗？”阿修罗比较关心这个，虽然他知道那里的人以前可能做过坏事，但看他们被重税压榨的样子，感觉还是不太好。

“哦，流水大叔也觉得他们可怜，经常把多余的木料丢到山谷边，抓到了猎物也会跟他们换矿石，铲子和镐头还是从我家借的呢，斧头和柴刀也借了好几把给他们，不过反正有矿石了，岩一叔叔说等冬天停工了，就开炉再打几把。”竹野虽然年长，不过脾气很温和，从不摆什么架子，又很会照顾人，所以一直挺受年纪小的孩子们欢迎，是村里少数能跟性情淡漠的大筒木家长男说上话的人。

“等父亲回来，我跟他说一声好了。”因陀罗这样告诉竹野，“开炉耗的柴火太多，今年冬天还是省着点用。”

“老麻烦羽衣大人也……”

“只是小事，父亲不会介意的。”

“刚才摘到了灯笼果，分你们一点吧。”眼看着谈话要变得严肃，阿修罗笑嘻嘻地摸出了一包草叶裹住的山果，让三个无聊到去边上揪尾花的同年小鬼欢呼一声便围上来。“每人只能一个喔，我也不多的。”

“……阿修罗。”因陀罗看了一眼还在跟同伴争执果子要怎么分的弟弟，再看看笑着接过小鬼们‘上供’过来的最囗大两颗果子的狸吹和竹野，只能无奈地撇撇嘴，算了，弟弟的人缘好也不算是坏事。“去山谷前和田边的大人们说一声。”他如此嘱咐那几个孩子，“还有，不要落单。”

“嗯，知道了。”竹野点点头，“我会看着的。”

“因陀罗说话真像流水叔叔啊。”狸吹笑着想摸一下长男的头，他并没有像别的孩子那般躲开，只是抬起头用那双赤色的仙人眼看了看狸吹，少年伸出的手掌顿时就摸不下去了。

“快点去吧。”因陀罗完全没在意方才的小小插曲，“再磨蹭的话，太阳就要落山了。”

他说得完全没错，因此竹野招呼一声后，便带着他们往山谷的方向走去。

直到目送孩子们跑远，阿修罗才小心地转头看看神色平静的兄长，“哥哥在生狸吹的气吗？”

“？没有。”因陀罗摇摇头，“除了有点傻之外，那家伙其实还不错。”毕竟不是谁都能轻易接受来自比自己小很多的孩子的说教。

“但是哥哥很讨厌被摸头吧？”

“……我讨厌的是他们手上的草叶和泥巴。”长发清洗的时候真的特别麻烦。

“唉，说起来哥哥你一直很烦梳头和洗发吧，那为什么要留长发啊？我就没有留啊？”阿修罗顿时想起来每次去河里洗澡的时候，来自兄长的各种小声抱怨。

“你是不是又忘记了，十二岁我要接任神职的啊……”

“那是什么？”阿修罗满脸迷茫，显然，他又把上课的内容给忘得一干二净。

“一般的村落里不都是有供奉的神明，还有侍神的巫女神官之类的吗？”因陀罗无奈地开始给弟弟补课，“由于父亲和祖母的缘故，我们忍宗不奉神明，但祭祀的工作还是要有人来负责啊？现在是由父亲在做，但他太忙了，所以也不打算等我成年，十二岁束发之后，祭祀的神官就要换成我了。”

“好像是这样。”阿修罗终于有了点印象，神职者有很多麻烦的戒律，比如必须保持身体的洁净，哪怕是在冬天也要经常洗澡，不允许随便裁剪头发，也不准在身上刺青，结束神职之前，如果是巫女，就不能再随意邀请中意的青年去自己家里长住，神官当然也不能再往任何一个女孩子家里跑。毕竟不管是孕妇的巫女，还是必须照顾婴儿的神官，看上去都太没有威严了，不过神职这种东西并不需要终身，如果有了意中人，找位大家都能接受的继任者就行，所以即便规矩多了点，神职者们姑且还是有在好好遵守的。

因陀罗叹了口气，其实父亲有考虑过神官一职给阿修罗的，因为日后忍宗的继承人必然是他们两人之一，但弟弟修业进度远不如同年的孩子们，想让他十二岁接手神官实在不太可能，重要的祭祀中途若是出了差错，那可不是大人们能够一笑了之的事情。

所以羽衣就只好委托给了长子，并且和儿子说好，等阿修罗十八岁，性情稳重囗点了就能把这麻烦事丢给弟弟。

因陀罗对此十分无语。

明明是重要的神职，怎么被父亲说得好像跟应酬税吏一样叫人嫌弃。

今囗日的事务似乎不算很多，兄弟俩没等太久羽衣便从外面回来了，但仙人还没来得及接过小儿子帮自己的盛的饭，门帘便被急匆匆跑来的修囗炼者一把掀开。

“羽衣大人！”

虽然忍宗的主事者是仙人羽衣，但为了减轻仙人的工作，村落里的日常事务其实都是由几位修习仙术的修囗炼者分摊处置的，只有出了大事的时候，他们才会来请求身为宗主的羽衣，请他做出决断。

看着前来的流水一脸凝重的样子，仙人立刻放下了碗筷。

“出了什么事？”

“……在村口，您最囗好去一趟。”

本来，这种事情小孩子是不能掺和的，但因为羽衣没有叫儿子们离开，流水也就沉默地接受了因陀罗和阿修罗都跟在后头的事实。

他们很快看到了满头是血，被长姐流萤搀扶着的狸吹，还有被陌生的男人抱在怀里，昏迷不醒的雨生和神情焦急的睦月夫妇。

羽衣没有急着问话，在仙人的治疗术下，昏迷的孩子很快就醒了过来，扑进母亲的怀里小声咽呜，狸吹的脑袋也被治好，能够自己站立并且回话了。

陌生的男人来自山谷。

他察觉到了同伴们要对两个孩子做的事情，就拼命把他们救了出来。

“为什么？他们才是你的同伴吧？”仙人这样问他，“就算你救了我们的孩子，村人也未必会感谢你。”

男人用深深凹陷下去的干枯眼睛，看了一眼仍在哭泣的雨生。

“……我的儿子死的时候，也是这个年纪。”

那些外民确实撒了谎。

最囗先消失的，是老人。

一个，两个，然后渐渐的，村里的老人都不见了。有人说看见老人们结伴去了山中，谁也没有反对这个说法，大家便默认事实如此。

然后，不知何时，村里的女人们也渐渐不见了。

有带着孩子的，也有没带着孩子的，不过即便忘记带上那些幼小的骨肉，也不是什么问题，失去了母亲而哭泣的孩童，总会在某一日因为思念母亲而自己走入山中。

肯定有人会看到他的背影，虽然不知是何人。

男人是个住在村落边缘，被众人排挤的猎户，所以他的陷阱抓到了猎物的事情没有被发现，一家人好好地躲在了家中的地窖里。

女人没有带着孩子逃走，老人也没有进山。

但猎物总有吃完的一囗天，他必须出门去寻找食物，可是家里要是没人的话，肯定会被人发现问题，因此他让家人躲进附近的山洞，对大家谎称他们也去了山里。

他在外面挖雪下的苔藓充饥，靠冰做的陷阱抓捕田鼠和野兔，然而好不容易能带着食物回家的时候，迎接的却是少了一条胳膊，抱着儿子头颅的妻子。两人只来得及躲回山洞，逃入深处，虽然无法离开村子，但起码一时间那些村人也抓不到他们。

妻子死前，说不想和父母与儿子在那种地方重逢，要求丈夫保护自己的尸骸。

男人埋掉了妻子和儿子的头，把尸骸一点点藏进自己的肚腹。

然而不幸的是，那个山洞并没有另外的出口，所以他最终还是在春天来临的日子，被村民们从山洞里拖了出来，不得不背着仅存的家当和他们一起上路。

围在外面的那些才是真正的村民，队伍中囗央那些路都走不动的虚弱之人，每天都要逃走一个。

因为太过瘦弱，男人幸运地一直被留到了最囗后。

他们找到了能够继续生活的地方，所有人都对那个冬日沉默不语，每日埋头砍柴和挖矿，用若无其事的笑脸和忍宗的村落交换食物。

他们确实是真的想要重新开始的。

直到税吏前来，然后冬天再度降临为止。

“为了凑齐十车柴，我们一个月没能休息，也几乎没有空闲去储存冬天的食物，三天前，山谷里就已经断粮了。”男人说道，“大家都很饿。”

雨生来换东西的时候，天都快黑了，也没有和人结伴，睦月家里孩子众多，又要帮忙煮邻居家的饭，柴火的消耗一直是头疼的大事，他来的次数太多，渐渐的就和山谷里的人们熟悉了起来，因为这些叔叔们对他的态度都很温和，年幼的雨生便放松了戒心。

如果不是遇到正要回去的狸吹不放心他，悄悄跟了过来，三人囗大概都没法顺利回到村子。

男人如今仍是瘦得可怕，而狸吹修行过体术，虽然外表是少年，但拥有查克拉的他，力气比普通人要大很多，寻常的两三个盗贼都未必是他的对手。

“我来替你医治伤口。”羽衣这样说的时候，大家才发现男人背后已经是一片湿漉漉的黑红色。“等一会，让流水送你回去，以后，也还是住在山谷吧。”

他并没有提山谷中的其他人。

村民们向羽衣道谢之后，便带着孩子们回家去了，而流水也带着一脸茫然不知所措的男人走向漆黑的荒野，因陀罗取来一根足够粗的木柴，用手在上面拂过，让它燃起了火。

“拿着吧。”阿修罗把火把递给男人，“流水叔叔太厉害了，时常忘记别人晚上看不见路。”

父子三人，目送着他们消失在夜色里。

“……所以说，一开始就该驱逐他们了。”归途的时候，因陀罗这样说道。

“可是那样的话，刚才的叔叔也会死掉吧？”阿修罗这样反驳兄长，“他是好人啊。”

以仙人眼看过了男人记忆的因陀罗当然知道对方这回没有撒谎，但他仍是冷笑一声，“即便他没有杀人，也是……”

羽衣捂住了长子的嘴。

“不要责备哭着活下去的人，因陀罗。”他这样说道，“…洁净无暇的活着这种事情，人类是做不到的。”即便是身为仙人的他，也不敢说自己没有私欲，未曾犯下任何过错。

“但这次，只是运气好而已。”因陀罗挪开父亲的手，低声应答。

如果运气不好的话，雨生就回不来了。

幸运不会因为羽衣是仙人，就一直站在他这边的。

“所以仙人才只有父亲一个嘛，因为真的是很难的工作。”羽衣苦笑着说。

“我和哥哥会努力修行，然后来帮父亲的忙的！”阿修罗拉起父亲的另一只手，一脸认真地安慰他，“所以父亲也要保重身体，先回家吃饭吧？”

“啊，这么一说，确实肚子好饿，回家回家。”

“……就不能不做吗？仙人什么的。”因陀罗姑且还是牵上了羽衣的手，走到他身侧，“就算没有仙人，他们也还是会好好生活下去的。”

“肯定有一囗天，大家都可以过上不需要仙人的日子，但现在还不行，因陀罗。”羽衣这样回答，“现在真的不行。”

似乎是理解到了什么，长子终于安静下来，不再说些抱怨的话了。

但仙人反而觉得太安静了不好，“说起来，刚才那个点火的是什么啊？”

“您不是已经看会了吗？”因陀罗的回应十分冷淡。

“哎呀，肯定不止是点火吧？点火对我又没有用。”仙人难得地露出了好奇的神色。

“仙术都做不了饭，查克拉当然也不行。”长子终于不耐烦地戳破了老父亲的期待。

“怎么这样，就不能想想办法吗？因陀罗？”

“……不要。”

“查克拉真的不能煮饭吗？哥哥？”不止是羽衣，连阿修罗都好奇地凑过头来。“父亲失败是因为他根本不会做饭嘛，但哥哥你会啊？”

面对弟弟满是信任的脸，因陀罗实在说不出‘才不想在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上浪费时间’的话来。

“那就试一下，但估计不会成功。”他只好这样回答。

“多试两次也可以，查克拉不够的话父亲这里有很多……”

“不要，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