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樨雨 第11章 十一

也许是课业渐渐繁忙起来的缘故，也许是春季终于来临，阿修罗的闲暇时间终于从偷看神鹿变回了原本的采集草药和野菜，如果运气好，还能逮一些小猎物回家，因陀罗一开始经常陪伴在弟弟身边，但次数多了，他也察觉到不方便的地方。

兄弟俩的课业分岔开始变得明显了，阿修罗不算落后的特别厉害，还能够跟村里的小伙伴一起上课，但修行者们能够教导因陀罗的东西却越来越少，如今大部分的课程，他一半依靠藏书室自学，另一半是等羽衣回家替他讲解，即便只有两三个时辰，也比修行者们强过太过。

外出的时候，他能携带的书籍数量十分有限，而且也很难专心阅读，毕竟有更多的注意力被分散在弟弟身上。

因陀罗知道，他其实完全可以让阿修罗自己出门。

因为尾兽一直跟在他们身边，所以弟弟并不会遇到特别严重危险。

但他就是不想那么做。

春日潮湿的暖风吹动因陀罗的鬓发，让细碎的树影在锦书上来回流淌，变换着形状。他抬起头，远远地看着背着一箩鱼虾和野菜，正向自己跑来的弟弟。

“哥哥！哥哥！那边……”

“不要一边跑一边大呼小叫，把气喘平了再说话。”因陀罗收起书卷，接过阿修罗手里的东西，好让他再轻松一些。

“是旅人哦！雨生和飞燕他们都去看了，有旅人来村子了。”

这倒确实是件大事。

事实上，在数年间，想要搬到忍宗附近居住的旅人只多不少，但最囗后他们很少有能够留下来的。因为光看这里丰茂的土地，大家最初都以为搬来之后只要能够劳作，好歹可以不愁吃喝。

然而，忍宗居住的土地其实是有赋税的。

因为物产相对丰富的关系，赋税甚至可以说沉重。

作为被羽衣庇护的村庄，整个忍宗的赋税都由身为仙人的他一力承担了，虽然因陀罗不清楚具体数目是多少，但父亲每次在税吏来拜访前，会特地准备一个空仓库，用仙术制造一些东西交给他们，幼年时顽皮的兄弟俩曾经因为好奇税收到底是什么东西而偷看过。

然后就看到了一仓库毫无用处的金银器皿和绫罗锦缎。

是的，毫无用处。

过于华美的布料做的衣服根本不方便劳作，进入森林的话立刻就会被撕扯得破破烂烂，金银虽然好看，却并不能填饱肚子，因为太软，也无法充当农具和武囗器，虽然做普通的器皿也不是不行，但村里人都拒绝用金银做的餐具吃饭，说是‘好丢脸’，‘连辉夜大人也最多用点瓷器或者漆器……’诸如此类。

忍宗并不是没有财富，只是这种被普通人当做珍宝的东西，对他们来说确实没什么意义，还不如藏书库里的一本书贵重。

对忍宗的人们来说，整个村落里最贵重的，第囗一是藏书库，第囗二是粮仓。

书库里全是当年由辉夜默写出来给自己的孩子与追随者阅览的珍贵书籍，还有羽衣羽村从诸多灵兽，甚至冬之君处听闻到的历史与记录，真正意义上的举世无双，是任何一位国主都未曾见识过的古老知识，而村人们却能够随意翻阅，甚至誊抄，只要小心别把书卷弄坏即可。

至于粮仓，里面的粮食并不是提供给村子的，一部分食物需要送去月亮，剩余的都会在遇到前来求助的别处村庄后，由仙人羽衣亲自送去，并不会给予太多，只是刚好足够能支撑过饥荒的程度，即便如此，也是相当惊人的数量。

因陀罗曾询问过父亲，为何不用仙术制造食物。答案并未出乎他的意料，羽衣告诉长子，创造死物和活物，两者间消耗的查克拉截然不同，越是生命旺盛内容复杂的造物，便越是艰难，制造一捧稻谷的力气，便足够生成一块黄金。除非遇上可怕的饥荒，或者马上要有人饿死，否则羽衣不会考虑用查克拉制造粮食，那太过浪费。

因此即便忍宗拥有肥沃的田地，勤劳耕种的村民，每年都是丰收，村里的食物也只是堪堪能够裹腹的程度。

至于旅者想要加入忍宗，倒也确实有提出这种要求的人，但留下来的人屈指可数。

当知晓忍宗会无偿供养前来求助的村落，收获的粮食都要统一上缴，甚至每户人家都有收养为数不少的孤儿之后，旅人们便纷纷放弃了原先的打算。

穷困并不可怕，但明明可以过上富足的生活，却为了救助无关的人们而持续清贫渡日，这便不是大部分人能够接受的了。

和弟弟一起前去面见旅人的时候，因陀罗还想过他们会留下成为同伴，亦或如同大部分那般停留一阵后重新离去。

但看到那群被村里的孩子们引囗领着，外表骨瘦形销，衣衫褴褛，不得不互相搀扶才能勉强走路的男人们的时候，少年轻轻拉住弟弟的手，把想要靠过去仔细看看旅人的阿修罗往身边带了带。旅人们的嘴唇上都有水痕，杂乱的胡须上还能依稀看见细碎的食物残渣，显然是路过的村人看他们可怜，把自己的干粮给了他们。

“是弄丢了行李，还是被抢劫了呢？哥哥，我们一起回去准备药汤吧？他们都需要休养很久的样子。”阿修罗用担忧的眼神看了一眼正走向村落的人们，因为原本的故乡无法居住下去，而不得不外逃到忍宗来的旅人，其实大多都是瘦弱困苦的模样，但今囗天来的这些格外严重，简直叫人怀疑他们是如何度过漫长的旅途，而没有直接倒毙在半途的。

因陀罗看看那些人，稀疏到已经挽不起发髻的头发，发黄而掉落的眉毛，拄着拐杖行走时不住颤抖的四肢，还有隐藏在胡须下的，略显歪斜的嘴角。

他睁开了仙人眼，深深地看了一眼这群旅人。

“不需要。”因陀罗摇了摇头，制止了弟弟的举动，“父亲不会让他们进村的。”

忍宗并不是普通的村落，有些与其他村子截然不同的规矩，比如想要入村的外人，除了婴儿和幼童之外，都必须得到仙人羽衣的首肯，而在那之前，他们可以在村口休息，看守入口的村民会很慷慨的分给他们粮食和水，甚至还会给病人准备伤药和毯子，但尚未被允许，又要硬闯村子，就会被当成强盗对待。 村里的修行者们几乎都会用刀和薙刀，少数甚至学过木仓术，仓库里存放着工箭，不少囗妇女的箭术准头甚至比男人要强，普通的毛囗贼等闲轮不到身为仙人的羽衣出手。至于村外的孩子们，通常，因陀罗和阿修罗都是跟他们一起行动的，而守护兄弟俩的尾兽并不介意顺带看护一下别的幼童。

听到兄长回答的阿修罗惊讶地转过头来，“……是坏人吗？”

曾经做过强盗的人，跑来忍宗假意入伙这种事情，也不是第囗一回发生。

如今他们都住进了村后一处墓地，因为不知道名字，所以村人习惯把每个团伙合葬，放块大石头充当墓碑，无论如何，死亡足够赎清他们一生的罪过，给尸骸一点尊重并不无可。

这样的石头已有了很多块。

“不好说，但他们肯定进不了村。”因陀罗摇摇头，那些旅人还是有行李的，多是木头和石头的简陋农具，还有几乎破烂的衣服，最贵重的大概是口陶锅，这些不是强盗会拿的东西。

旅人们很快到达了村口，被守卫所拦下，作为外来人，被询问来历是很正常的，所以孩子们很快得知了他们的遭遇，这是一群来自隐村的居民，被过于沉重的赋税逼迫，逃进深山，在野兽和毒虫的包围下艰难生活的可怜人。

本来他们的生活还算安囗定，即便土地贫瘠，但没有税收的话，填饱肚子还是可以的，一些山中难以取得的必需品，用积攒的皮毛或者山货偷偷去换，也能将就着过日子。

然而去年秋日，他们的村落附近出现了狼群，外出耕作的人手失踪了好几个之后，村人们不敢外出，因为是隐村，也没法去向大名求援，只得一起缩在避难的山洞里，直到那群可怕的恶魔抓不到猎物主动退走。

狼群走了，但隐村的灾难却没有结束。

无人收割的粮食几乎都烂在了地里，虽然尽力去抢救，但能够得回的食物依然连原本收获的三分之一都不到。

村子在度过了一半的冬季之后，终于无可奈何地陷入了饥荒。

老人们安安静静地在某个晚上，一起摸黑进了山，再也没有回来，甚至有不少女人，带着孩子也消失在了山里。剩下的粮食堪堪够他们吃到开春，中间当然也饿死了几个身体虚弱的人，最囗后，他们不得不离开村子，到外界来。

因为粮种也被吃完了，那个孤村里如今只有坟墓和荒草。

旅人们的故事，其实大多都是如此，往往总是一点意外，便要让整个村庄覆灭，虽然这样的故事忍宗的大家都已经听了很多遍，但仍然心生同情，不少人特地回家煮了些软食，拿出陈旧的衣服，分给这些可怜人。

阿修罗也从自己的箩里取了一半的鱼要分给那些人，因陀罗并没有阻止弟弟，只是不准阿修罗靠近他们，自己拿着草绳串好的鱼递给了旅人。

当夕阳西下的时候，外出的仙人终于归村，他听取了看守们的问话结果，然后亲见了那些外民。

然后他指着村外远处的一座矮山，告诉他们那里的山谷有出产铁矿的矿洞，甚至还有已经建造好了的，曾有烧炭人居住的小屋，虽然劳作可能会很辛苦，但木柴和矿石都可以拿到忍宗来换食物，山谷周边也没有什么危险的野兽，村外的河流途径山谷，能够抓到鱼类，无论如何也不至于饿死人。

他们可以在那里修养几个月，然后决定是在这附近重新开辟村子，还是去其他的国囗家碰碰运气。

这种冷遇，通常都是给曾经犯下罪行的人，而不是给普通村民的。哪怕这些旅人在他面前苦苦哀求，仙人也没有因此重新变得和善。

“我不允许你们进入村子的理由，你们应当是心知肚明的，如果真的只是想重新过上普通的生活，就去山谷吧，那已是身为仙人的我，能够给予的最囗大宽恕了。”

在听到仙人裁决的时候，村人看向那些旅者的眼神就已经变了，虽然不知道他们到底犯了什么罪，但能叫向来宽厚的羽衣都冷酷起来，显然他们的叙述中有很多不实之处。

看到入口处凑热闹的村民都一致变得漠然起来的样子，旅人们便知道这件事已经不能更改了，只好收拾了行李，在几名修行者的带领，或者说监视下，一路哭着去往山谷。

以往也曾有想要重新生活的强盗住过那片山谷，所以阿修罗倒也没有特别意外，他只是好奇兄长怎么看出来这些人不是好人。毕竟他们既没有带着许多绳子，也没有石刃或者铁叉之类能够充当武囗器的东西，当惯强盗的家伙，最起码也会在腰上缠一卷绳子或者渔网的。

“不准去跟他们说话。”因陀罗罕见地没有回答弟弟的疑问，“也告诉平时一起玩的人，他们没有走之前，不许靠近山谷。”这可叫阿修罗有些茫然，毕竟当初连强盗们住在那里的时候，兄长也没有那么严厉地命令他远离山谷的。

不过阿修罗也知道，因陀罗是出于对自己的关心才那么要求的，所以他姑且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可惜那些外人所带来的意外，并不止是如此，回到家中的兄长，第囗一次用毫无敬意地语气跟羽衣说话，“父亲，为何不将他们…驱逐？”

最囗后的字眼转换得十分生硬，因陀罗原本似乎是想说出更残酷的话语来，可能是考虑到弟弟在场的缘故，他姑且换了个婉转的说法。

但羽衣已经完全明白长子想要说的是什么了。

和心性温柔的阿修罗不同，因陀罗看似温和有礼，事实上在某些方面相当严厉，只是他平时并不怎么表现出来，所以大家才没有察觉。

“他们还是想要悔改的。”羽村这样回答。“……就算是罪人，也有赎罪的机会。”

“那么起码要把他们的罪行公之于众。”因陀罗并没有因此让步。

“看出来了吗？”羽衣并不意外，儿子的仙人眼如今越发锐利，而他又是个格外聪慧的孩子，“但是，这会令他们无法活下去。”仙人苦笑着说道。“肯定会有村人偷偷去把他们打死的。”

那些旅人，犯下的就是如此的重罪，然而哪怕是这样的人，当确定他们想要悔改的时候，羽衣仍想给他们一点机会。

“他们悔改与否，是不是能重新做回好人，和父亲您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村人因此受到了伤害，大家先责怪的未必是他们，而是父亲您啊！”因陀罗向来平静的面容上，终于浮现起恼怒的神色。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羽衣一点没有为长子对自己大声说话而生气，甚至还慈爱的抚摸因陀罗的头顶，“毕竟父亲是仙人嘛。”

“让人们活下去，让坏人悔改，都是仙人要做的事情。”

这个回答并没有让因陀罗满意，他气到一晚上不肯跟羽衣说话，因为当时的氛围太过沉重，阿修罗在兄长和父亲争执的时候没能插上嘴，事后虽然也尽力劝慰兄长，可惜效果不大，除了又被嘱咐一遍不准靠近山谷之外，可以说是毫无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