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魏安县惠阳镇。
正值盛夏时节,阳光穿透玻璃窗,趁其不意钻进房间点缀在少女漆黑的头发上,光晕跟随着少女轻轻摇曳。
屋子的墙和地板是由水泥砌成,夏季潮湿又凉爽。可仔细一看,屋内的少女满头大汗地站在灶台前忙活,短袖后面早已被汗水浸湿。
她把炒好的菜放在盘子里,拐弯朝门外走去。
走了没几步就停下,她右手拧开生锈的水龙头,水哗啦哗啦流。她倾身把水捧在手心,冰凉的水渍溅到热红的脸上,而后再把脸颊彻底地融进冷水,试图在驱散身上的燥热。
“云聆,你在干什么呢?”
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质问,云聆的眼神透露着一丝慌乱,她迅速拧紧水龙头,唇瓣不自觉颤动几下,语气有几分不自在,“爸,我在洗脸。”
她低着头,视线有意躲避面前身穿蓝白格子衬衫的中年男子。
“行了,我也没空管你在做什么。”听到她沉闷的回答,云海天眉间不耐之色愈加明显,摆了摆手继续说道,“这是你舅舅老板的儿子,你过来打个招呼。”
末了,语气柔和了不少。
闻言,云聆用余光瞥见云父身后之人。见那人站在阴影处,身形修长,形貌昳丽,一身纯黑T恤穿得整齐落拓,单肩背着书包,单手插兜里,浑身散发着一股戾气。
仔细一瞧,少年略显青涩,头戴黑色棒球帽,斜边是金色字母的徽标,帽檐遮住了眉眼,看不清眸光神色。
不得不说,他生得很白,在阳光照耀下白得反光。
云聆身高一米六五左右,那人足足高出她一个头,她就这么一直打量着对方。
她头一次觉得自己追星同学说得有误,眼下她就看到了比电视上明星还好看的人。
半晌,那张脸的主人察觉有道视线长在他身上未曾移动,他乌黑的瞳眸看了过来,眼含审视,上扬的嘴角噙着意味不明的笑。
云聆彼时还不知道他的笑所谓何意。
四目相对的瞬间,她双手不自觉绞住,齐耳的头发遮住了她绯红的耳垂,脸上滚烫之色愈加明显,她匆匆低下头,声音几乎不可闻:“你好,我叫云聆。”
那人浅浅地“嗯”了一声,随后他垂下长睫,唇线拉直,懒懒散散地说:“宿迟。”
宿迟简单粗暴的报名字让她不知道说什么,她也只是轻轻颔首,没再开口。
见此,云父才把目光放在她这边,不经意地将她推开,使唤:“云聆,你快去把你妈喊回来。”
云聆整个身子都被推到一边,后背几乎是紧贴着洗衣台。炎炎之夏,石头堆砌成的洗衣台在烈日照耀下温度极高,她的后背被热浪裹挟着,身体下意识地前倾。
而罪魁祸首转身露出一抹殷切的笑容,皱纹堆积,语气中带着一点讨好的意味:“小迟,外面热,快进来坐。”
还没听见那人的回答,抬头的云聆就看见两道身影消失在视线内,她随便找来一顶帽子戴上,匆匆跑到公路另一端喊人。
此时正是正午时分,瓦蓝的天空不带云彩,溪流的水烫手,地上的土冒烟,她奔跑的身影越来越小。
径直来到闹市中央,云聆来回扫视,最后把目光锁定在身穿深蓝色衬衫、头戴草帽的妇女,迟疑了几秒,走过去低声说:“妈,家里来客人了。”
或许是出于好奇,被云聆唤作“妈”的妇女草草收拾好卖菜的摊子,跟着云聆一同回了家。
客厅里老旧的吊扇“吱嘎”旋转,一老一少坐在凉椅上默不作声。
云聆一回家就看见这幕,把自己退到墙角不出声。
如此一来,整间屋子都陷入宁静。
也不知怎的,走在她身后的江雨梅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块钱塞在云聆手心,语气不容拒绝:“家里没了酱油,你去镇上的便利店买点回来。”
这话来得莫名其妙,云聆愣了一下,随后抿着唇低声答应了。
待她一出门,面无表情的江雨梅顺势坐下来打量城里来的“客人”,转而把视线望向另一边:“你从哪带回来的?”
云父道:“你弟老板的儿子,回老家念高中。”
似乎是担心被误解,随即又解释了一通。
闻言,云母顿时把锅里的热菜端出来,笑着说:“原来是宿总的儿子,坐了这么久的车也累了吧?快来吃饭。”
身边的云父也关切道:“小迟,快洗手吃饭吧。”
宿迟一顿,眼眸露出微微意外。
刚坐上八仙桌,看着桌上的小炒空心菜和凉拌黄瓜丝,他眉心跳了跳。
察觉到有道视线朝他看来,他若无其事地拿起竹筷浅尝几口。
旋即,他放下筷子,抬眸道:“我吃好了,今天多谢叔叔阿姨款待。”
云海天适时开口:“小迟,那房子的钱……”
宿迟冷淡回应:“回去后就转。”
原本云父云母还想假意挽留一下,见他主意已定只好送人出门。
谁承想云聆提着酱油站在门槛石阶上,头发有些乱,衣服上还溅了淤泥,白净的手臂上还有青色的痕迹。
刚踏出门的三人抬头看到她时,惊了一下,脸上的表情都充满了错愕。
很快,江雨梅当面不好发作,疾步上前佯装呵斥:“你怎么回事?家里来个客人还搞成这副模样?”
云聆身躯微微颤动,低声道:“回来的路上摔了一跤。”
“那我们先送小迟回家,你自己换身衣服去吃饭。”
显然,云母这里还有重要的事情,没工夫说教她,亦或是有客人来,不好拂了她面子。
不论是出于哪一种,对于她来说无关紧要。
她垂首,拖着僵硬的身体一步一步往屋内走去。
云聆正坐在小凳吃饭,这时父母已经到家了,她仍然低头扒拉米饭。
一回来就躲在角落纳凉的云父猛地开口:“奶奶的饭你端上去了没有?”
云聆:“端了。弟弟在同学家吃饭,晚上才回来。”
良久,云父“嗯”了一声就没再传来任何声音,她才低头吃饭。
树上知了的主旋律落幕,她碗里的米饭也见了底。
洗完碗出来,云聆看见坐在地上的父亲朝她招手。
还没坐下,云父就自顾自高兴地说:“你是不是还有一个月就要开学了,还是在朝阳中学念高中?”他的语气还带着不确定的意味。
他很少在家,平日疏于对云聆的管教,也鲜少过问她的学习,说起来这还是头一次。
“爸,是在朝阳中学读高中,眼下距离开学不到二十天了。”云聆眼睫低垂,神情乖巧。
朝阳中学是惠阳镇最好的学校,对于一生困在小镇的人来说,确实是足够好。
这一番话下来,云父神情窘迫,也不好在说什么,摆了摆手让她离开。
“爸,那我先上楼预习了。”
他们家的房子是自建房,共两层,还是十年前刚来小镇建的。
云聆扶着楼梯间,脸色苍白,全身力气像被人抽干,双肩无力地耷拉着。
她就读于哪个学校从来都不是她能决定的,明明可以去更优秀的学校、享受更好的教学资源,而她的妈妈为她选择了朝阳中学,将她永远留在这小镇。
录取分数线出的那一天,她抗争过,执着过。
甚至闹出更大的事情来。
但她的妈妈仍旧坚持自己的想法。
她,从来都没有选择权。
上楼后,云聆先去看了一眼卧病在床的奶奶。她还没进门,就听到门内和蔼可亲的声音传来:“是小聆上来了吗?”
声音透露着柔和,就像一泓无波的湖水卷走了云聆脑袋里的伤心事。
“奶奶,您还没有午休吗?”云聆走了进去,呆板的脸此时笑意盈盈,嗓音也软软的。
家里只有奶奶是真心疼她,其余人待她很少有好脸色。
经历了这么多年的冷眼,她的内心早已筑起了一堵围墙。
只有在奶奶面前,她那张紧绷的脸才会出现笑容。
坐在床上的老人头发花白,填满沧桑的脸微笑着:“小聆,快坐。”
她拍了拍床旁边的凳子,一双明亮而温柔的眼睛看着面前瘦弱的少女,顺势拉着云聆的手亲切问这问那。
云聆也是认真地回答她。
于是,两人有来有往地聊了一阵。
再抬头时,暮色已经模糊了起来。
云聆站起身道:“奶奶,我要下楼做晚饭了。”
轻盈的脚步声在楼梯间此起彼伏的传来,似山间的麋鹿被猎人盯上,急促而沉重。
饭菜的香味游荡在房屋,只有厨房里的人热得满头大汗。
没过多久,热好的菜被人完全端上桌,她还没来得把碗筷摆放好,转头听到妈妈埋怨的声音:“你弟弟也真是的,去同学家玩了这么久,这是打算不回家了吗?”
若是光听语气,还以为妈妈是真的不悦,但云聆在这个家待久了,稍微看一下脸色就知道她的妈妈脸上还露着淡淡的宠溺。
责骂的话,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
云聆绕过桌子走到门口,低头抿着唇,声音带着一贯的柔和:“你们先吃吧,我去把弟弟带回来。”
坐在饭桌上的两个大人丝毫没有察觉到少女失望的眼神。
云父道:“对了,顺便喊小迟过来吃个晚饭。”
她的脚步一顿,神情恍惚,平静地开口:“好。”
小镇的夜晚很宁静,收工回来的大人也没有散步的爱好。
暗淡的路灯下,只有她形影单只。
云聆先去接人,而后走到一处宅院站在门口。
下午她听到了父母的谈话,宿迟是在自己家的斜上方住,那是舅舅即将要拆的房子,父母以为宿迟不知情,偷偷以高价让宿迟买下,美名其曰是为了方便宿迟在小镇读书。
院内的灯光还亮着,她上前轻叩房门。
云聆敲门的声音很轻,像是担心惊动里面的人。
矛盾的是,声音虽轻,她连续敲了好几声。
门被打开,她的手悬在半空顿住,呆愣在原地。
“是你?”开门的人低头看了她一眼,眉头微皱,轻描淡写地开口。
门只开了一侧,他整个人的身体都靠着另一侧。
少年的声线冷硬疏离,她以为是自己打搅,倏地抬起头道歉:“对不起,我以为你没听到才多敲了几下。”
宿迟默不作声,垂眸看她,幽暗的双眸带着惊异。
食指指腹轻轻地敲击门框犹如动听的旋律,在这寂静之地尽情演奏。
与夜风为伴,与蝉鸣长谈。
云聆被盯得头皮发麻,低头快速地说:“我爸喊你吃晚饭。”
“不去了,要补觉。”宿迟关门声和散漫的语调一同传到她的耳蜗。
路灯忽明忽暗,只有两道薄薄的影子披拂着月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