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蔚走后,江孝礼在内心掀起了惊涛骇浪。那张照片中与自己神似的小男孩的脸一直在他眼前晃动,那个叫闻蔚的半大小子镇定自若、波澜不惊的讲述,以及他临走时那轻蔑的一笑,无不让自己感到恐惧。九年前,他远在前江的亲生父亲忽然派人找到他时,江孝礼从来没有想到过,三代人会上演如此相似的命运。
近半个世纪前,在战争结束的前夜,江孝礼的父亲和伯父准备带着一家仓皇出逃,却阴差阳错地留下了他和他的母亲,此后,一别三十余载、杳无音讯。江孝礼跟着母亲在艰难险阻中长大,因为出身不好而备受歧视和欺凌,可他母亲是书香门第出身的大家小姐,不管条件多么艰苦,一直教育他要读书、明理。
熬过了艰难困苦的岁月后,江孝礼终于没有辜负已经过世了的母亲的期望,考上了大学。毕业后,他带着当时的妻子闻昭华和已经八岁的女儿江悦,在当年劳动的地方扎下了根。几年后,眼看一切都将要好起来时,妻子又怀了一个男孩,江孝礼正在为此发愁之际,他那消失了三十几年的生父忽然出现了。
来找江孝礼的人给他带来了一封他父亲的亲笔信。信上的意思是说江家在前江的产业发展的不错,这些年他们也一直没有放弃寻找江孝礼母子二人,但奈何通讯闭塞、遍寻不到,如今形势大变了,他希望江孝礼能够去前江继承家业。
人老了就会念旧,江孝礼风烛残年的父亲不知什么时候想起了自己那远在天边、生死未卜的妻儿,他觉得自己劳苦半生,到头来家业要败在一众子侄手里,他心有不甘,不想一生为他人做嫁衣,还落不下一个好收场,于是又开始动用各种力量寻找失散多年的妻儿。功夫不负有心人,随着大环境的改善,人终于还是给他找到了,更让他欣喜的是自己的儿子居然那么有学识、有出息。
那时候,自己是否也经历过同样的内心挣扎呢?江孝礼望着窗外的霓虹不禁浮想联翩,难道这就是宿命的轮回,或是报应?
当年江孝礼只身赶赴前江,想的是安定下来后就把他们母子三人一起接过来,可到了之后才发现,实际情况跟自己所想的大相径庭——他的父亲身患重病,伯父早已仙逝,江家的食品企业各种问题不断,几个堂兄弟姐妹无人能堪大用。自己的生父也真的没有再婚,除了自己外,并无一儿半女。
江孝礼一到前江就投身到了江家的事业里,埋没已久的才华也得以展露——一年时间艰苦卓绝的努力之后,江孝礼在他父亲的帮助下,终于把江家的食品公司从弥足深陷的泥沼中拔了出来。
江家摇摇欲坠的大厦稳住了,江孝礼虽然功不可没,但他这个半路杀出的齐天大圣,在江家的位置却远远没有稳住。病体沉重的父亲提出让他跟商业伙伴叶家的二女儿联姻,江孝礼只纠结了两天就答应了,他悄悄抹去了从前的一切痕迹,彻底斩断了与妻女的联系。
在乱花渐欲迷人眼的繁华世界里,江孝礼觉得自己再也不可能回头了。
两天后,廖伯来到了侨香道桃李街渝景楼十九层十五室的门前,老人家带来了一张足以改善闻昭华母子三人基本生活的支票,并称是自己听说了她们的故事,深感同情,上门来想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忙的。在廖伯的帮助下,江亦珩转到了西区一所顶不错的小学读书。
此后,廖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送来一些数额不大、但足以改善母子三人基本生活的支票。而闻昭华也早已心如死灰了,磨难早就让她放下了仇怨,有了这些钱,两个孩子的生活和教育有了保障,自己也能活得轻松一点,与此相比,尊严又算得了什么呢。
就这样,过了将近五年的平静日子后,廖伯再次登门了,不同的是,这次他是带着江孝礼的嘱托来的。年近半百的江孝礼终于还是没能再得子嗣,他说服了夫人叶菁女士,打算认下十三岁的江亦珩,对外宣称江亦珩是他们夫妇领养的内地亲戚的孩子。
一开始,闻昭华坚决不同意,事情拉锯般地扯了近半年后,闻女士忽然松口了。
闻蔚大为不解,八年来,他第一次跟养母发生了冲突,“妈,为什么啊!我都上大学了,过几年我毕了业,找份好工作,咱们就再也用不着江孝礼假仁假义的帮助了,我会把这几年花他的钱全部还回去,眼看就要熬出头了,干嘛把亦珩送去给那个狗杂种。”
当天晚上,母亲二人趁着江亦珩熟睡之际,偷偷走出了房门,在渝景楼下面绿化带的长凳上彻夜长谈,一直到天亮。此后,闻蔚再也没有提出过反对意见,只是他那本就塞满了痛苦、磨折的内心又增加了千百斤的重担,十九岁的他觉得自己彻底老去了。
这一切的一切,江亦珩全然不知情,年幼的他不知道母亲早就找到了父亲,不知道那个姓廖的好心老伯早已知晓他们母子的真实身份,更不知道父亲根本不肯认他们。
闻昭华跟他说:“上天眷顾我们母子,廖伯是北方慈善基金会的,救助过很多像我们这样的孤儿寡母,妈妈最后才知道,他就是当年跟着你爷爷从老家来的老前辈,这才找到了你爸爸,爸爸当年来到这里就回不去了,这些年也一直在找咱们呢。”
刚刚小学毕业的江亦珩还没有太多分辨是非、厘清逻辑的能力,他只懵懂地觉得,其实有没有爸爸也没那么重要,跟妈妈和哥哥在一起也很好,他内心本能地抗拒着改变,可最终也没有抗争过命运。
江亦珩住进江家老宅第一个周五的晚上,闻蔚也来到了这里。
再次见到当年那个在地下车库阻拦自己去路的半大孩子,江孝礼内心五味杂陈——虽然自己今时今日的成就和地位已经跟五年前不可同日而语了,可如果不是闻蔚,他这辈子可能都没有机会跟自己的亲生儿子相认。
闻蔚的少年老成、机敏过人给江孝礼留下的印象过于深刻。儿子江亦珩非常依赖他这个哥哥,非要闻蔚陪着才肯搬进来,自己没有理由不答应,况且对方是个大学生,在江家也住不了多少时日。可留着这么个人在身边,江孝礼总觉得心里毛毛的,这孩子看似平静的外表下,那种潜藏的爆发力让他感到害怕。
江家给闻蔚准备了一间二楼的客房,江璨住在三楼,她的卧室跟江亦珩二楼房间的格局完全相同。江孝礼夫妇住在四楼,他们通常会乘坐电梯直达四楼,跟几个年轻人的生活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家里有酒窖、收藏室、娱乐室,还有游泳池和健身房,不想见人时,江亦珩随便躲在一个地方不出声,都能让人一顿好找。白天,他最喜欢躲在一楼廖伯的房间里,廖伯房间的窗外是他第一次进江家时看到的那棵大树,他觉得整个院子里只有那棵大树是有生命的,大树遮蔽了廖伯房间里的部分光线,这恰恰让江亦珩产生了一种安全感。
其他佣人的房间在负一楼,借助山势地形,这里的负一楼实际是另外一侧的一楼,健身房和娱乐室在这儿,可江亦珩却喜欢躲进佣人们窄小的卧室里,这些卧室跟他在渝景楼住的公寓大小差不多,不同的是,这里一间只住一个人,而渝景楼的那间公寓是他们母子三人挤在一起住的。闻昭华最初是让两个孩子睡在床上,自己打算睡在地垫上,在两个孩子的坚持下,最后变成了她睡床,他们兄弟二人睡地垫,于是,家里的床换成了更小的尺寸,两个垫子并排摆在地板上,倒也勉强能挤下。
江亦珩有一次溜达到了徐姐的房间,把这个五十来岁的半大老太太吓了一跳,从那以后,廖伯要求佣人们锁好房门,也不许江亦珩再来这儿了。
和江璨一起在家时,江亦珩多少会有点乐趣,两个人可以窝在书房一起看书,相互给对方讲自己看到的新鲜故事。江璨对江亦珩这个半路跑出来的弟弟很是照顾,两人在同一所学校的不同级,也是因为江璨的照顾,江亦珩才能很快适应起来。
江亦珩读的那所私立名校都是些学术能力很强的孩子,他一开始完全跟不上学习节奏,校方的老师还有同学都对他帮助有加,叶菁也为他请了补习语言和基础课程的老师,一个学期后,江亦珩逐步适应了学习节奏,期末的成绩也有起色。
就这样,江亦珩天天盼着周五的到来,闻蔚来了,自己就不必一个人躺在空旷无边的黑暗中度过漫漫长夜,他会在晚上溜进哥哥的房间,像在小公寓那样依偎着彼此、听着对方的心跳入睡。周六起床后,又能和哥哥一起去妈妈那待一天。每天怀着这样的期盼,日子好像也没有那么难捱了。
生不出新的孩子,只能回头找回旧孩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