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入春的节气,雨水总是很多,从天上头不管不顾地倾倒下来,这是靖元二十四年的第一场春雨,来的这样急骤,这样猝不及防。
温徽音又做了那个熟悉的梦,梦里,又回到了十四岁那年的那座山顶破庙,梦到了那一双在黑暗中粲然的,难忘的眼睛。
右手绵绵的痛如同附骨之疽,渐渐地,温徽音额上沁出了些汗水,面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
“公主殿下!”
“唔......”
似乎有谁在唤她......
“殿下!”
那人又唤了几声,温徽音感到自己的额头被轻轻碰了碰,她猛地从那个梦中醒转过来,盯着床帐的上方急促喘着气,婉和的声音从一边传来,忽远忽近,“公主殿下,您怎么了?是不是又被魇着了?”
温徽音渐渐缓过了神,她望向窗外,晨光已经透了进来,昨夜下了一夜的雨,今日天气倒是很好。
记忆回笼,温徽音想起昨日夫子放了她一日假,于是翻了个身,又将自己埋进被子里,只从鼻腔中发出闷闷的一声嗯当做回答。
婉和站在一边,有些无奈地看着被子里拱起的人形,“公主,已经巳时了。昨日陛下说了,今晚您要去参加新科状元的琼林宴,现在也该梳洗装扮了。”
“琼林宴?”温徽音终于露出了小半张脸来,侧头看向婉和,“今日可是有状元郎游街?”
婉和道,“那是自然,听说是建朝以来最年轻的状元郎,长得又俊,文采又好,算算时间,现在大概已经开始了吧。”
说着她的目光已经悄悄飘向了公主殿下,问完这句话后,她又恹恹地趴了下去,似乎对这件事知情了,但并不感兴趣。
婉和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她是自小跟在公主身边的,三年前,公主十四岁,外出时与他们走散,回来后便不太爱出门了,有雨的夜里,不是突然惊醒便是梦魇缠身,婉和知道,公主殿下心中装着一个人。
而那个人,任公主偷偷派出多少亲卫去寻找,消息却总是石沉大海,也许是凭借着那一点特征根本无法寻找到,也许根本已经......
毕竟在那样的山林之中,幸存的可能应当很小吧。
“婉和,准备一下,我要出宫。”
婉和突然听到这样一句话,她惊讶地抬起头,公主殿下的目光中闪烁着一丝微小的希翼,她坐直了身子,而后握紧拳头,“不是说是最年轻的状元郎么,京都好久没这么热闹,我也想去看看。”
半个时辰后,一身男子打扮的温徽音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艰难往前拱着,因为是私自出宫,她没有让太多人知情,只带了婉和一个人,此刻被她甩在身后,声嘶力竭叫着公子,但很快被淹没在一阵高过一阵的尖叫声中。
温徽音在左右不满的声音中好不容易挤到了前排,她一面道着歉一面抬眼张望过去,恰好不远处马蹄踏来,她屏住呼吸,抬头望去。
那一刻,温徽音眼睛不由自主地睁大了,浑身的血仿佛都逆流而上,她看见了那张脸,那张俊美无俦,似曾相识的脸,她在梦中曾经多少次看过,甚至伸出手去抚摸,三年过去,那张脸仍旧显得很冷然,似乎没有什么值得他侧眸,而他确实变得更成熟了,风姿卓绝,鲜衣怒马,数不清的鲜花从四面八方落入他的怀中,长安街巷中都是为他沸腾的呼声。
今朝策马,一日看尽长安花。
温徽音看的愣了神,不防被谁推挤了一记,再回过神来时已经冲到了道路当中,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前方踏踏的马已经发出了一声嘶鸣,温徽音吓得倒退两步,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马儿焦躁地喷着气,仿佛对突然地停下很不满,温徽音与它大眼瞪小眼了一瞬,眼前突然递下了一只洁净修长的手,“公子可曾伤到?”
温徽音抬起了脸,去看那只手的主人,他的目光在触及到她面庞之时微微顿了顿,而后滑过了一丝转瞬即逝的疑惑,然而在久久未曾得到回应之后,这抹疑惑又重新变得鲜明起来,“公子?”
“我,我无事。”
刚要搭上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婉和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公子!”
她扑到她的身旁,紧张地将她掺了起来,用手拍着她身上的灰,“怎么样?有没有受伤?怎么突然摔了......”
“我没事。”温徽音一边胡乱应着婉和的话,一边看向马上的他,婉和来后,他就收回了自己的手。
温徽音心中升起几分失落与懊恼,眼睁睁看着他向她颔首示意后继续往前走去,她不知怎么,脱口而出道,“等等!”
马上人闻言回了头,被他如墨般恬静的眼眸静静地望着,温徽音的声音也不由自主地低了,“你的......花。”
她将他刚刚落下的一支花递了过去,他却没接,只是很轻地笑了一下,“送你了。”
花上新鲜的露水滚落下来,沾湿了一点指腹,温徽音看着他的背影,将花摁在了砰砰乱跳的胸口。
真的是你。
三年了,她终于找到他了。
——
今年的琼林宴不出所料仍在碧章殿举办,温徽音一踏入殿中,就被人迎到了屏风后。
殿中暖意融融,她瞧见了许多熟面孔,都是上学时候与她一起的伴读,此时见她来了,于是都围到身边将她簇拥起来。
“公主今日好漂亮。”
“这金凤镂花簪子怎么从未见公主戴过?分明戴起来这样好看。”
少女们叽叽喳喳的声音,宛如枝头的雀,温徽音陷在她们当中,还要装作不经意四处寻那个人,一时间左顾右盼,公主的仪态都有些丢了。
不远处隐隐传来一阵骚动,温徽音往那处看去,见来人是一名姿态款款的少女,行走之间颇有大家闺秀之范,她盯着那人看了会,觉得这人面生的很,又觉得这样的气度,自己不该从未见过,身边的袁媛已经发出了一声轻咦,“怎么今日池纸烟也来了?”
温徽音不觉奇怪,“她怎么了?”
“池家大小姐,名门闺秀,可惜身体不大好,因此十天里有七天倒是在静养的,什么宴会或是姐妹间的小聚,她向来是不太参加的,只是不知道今日怎么就露脸了。”
蒋芝闻言道,“还能为什么,池纸烟今年将要十九了,家中似乎也在紧锣密鼓瞧着她的婚事,今日来此,恐怕与我们之中大多数人的心思类同罢。”
在座的女眷虽然都心照不宣今日琼林宴的另一重性质,可都不曾这样直白地说出来,若是没这些心思只是来凑个热闹的倒是无所谓,有些确有此意的脸已经闹了个通红。
袁媛笑道,“只怕她不是来相看的,而是早已心有所属。人家是京城第一才女,可不要那些歪瓜裂枣,一出手就要顶顶好的。才子佳人嘛,我听闻池家与今年高中的状元郎有些表亲关系,私交甚笃,十有**就是冲着人家来的了。”
温徽音方才通红的脸已经白了下来,她在心中反复碾磨着私交甚笃这四个字,不由得多看了那个传说中的才女两眼。
果然气度不凡。
正望着她发呆,却见她也回望了过来,一双眸子如同秋水一般,却分毫不让地锁定了自己的位置,而后向着她婷婷袅袅地走来了。
温徽音被她突然看过来的动作吓得很没骨气地移开了目光,在心中默念她千万不要过来,自己还没有想好该如何面对她,偏偏身侧的蒋芝还在不断嘟囔着她的动静,“她怎么往这来了?天,真不想和她对上。”
袁媛捅了捅蒋芝的胳膊,示意她住嘴,在蒋芝嘴停下来的那一瞬,温徽音的眼前也出现了一抹洁白的衣摆。
“公主殿下。”
温徽音抿了抿唇,总算抬起头去望向她,只见她向她福了福身,便跟着指引的宫女去向了她身后的位置。
几乎她前脚刚落座,后脚门口又传来一阵骚动,这是状元郎来了。
温徽音的目光几乎是立刻就追了过去,隔着屏风,那人仍是很显眼,他侧了下脸,似乎若有若无地往这处看了一眼,而后再也未曾着眼于这。
身边的姑娘们见池纸烟只是过来见了个礼,于是便又慢慢围了过来,继续叽喳着,“何为私交甚笃?难不成是好事将近了?”
袁媛道,“我看像。池小姐不在静养的日子里也常见她与裴家走动,每每去总是一箱子诗书,两人从日出谈到日落,可以说池小姐的学问是裴状元一手教出来的了。”
温徽音默默听着,忍不住伸手拿起杯子喝了一口。
旁人反驳道,“那也称不上是好事将近吧,只是平常走的热络一些,说不定真是对表妹的心思。”
袁媛笑着接话,“怎么不是好事将近了?知道内情的裴府下人暗中都叫她裴夫人,他们自小青梅竹马地长大,池姑娘长得也是花容月貌,若说裴状元完全没有动心,我是不信的。”
蒋芝叹了口气,“也是,裴状元不是出了名的油盐不进,怎么就愿意教她诗书了?况且就算最后成不了,想到日后嫁了他,还得时不时看见小姑子来请教问题,也是有够闹心的。”
温徽音两眼一黑,心彻底凉了。
果然,三年了,物是人非,她不能要求所有人都如同她一般停在原地。
酒过三巡,袁媛察觉到了温徽音的反常,于是看向她,“公主殿下从刚才就一直在喝闷酒,可是有什么心事?”
虽然只是喝着玩的果酒,温徽音还是觉得自己的脸颊发烫,正好心情郁郁,她干脆起身道,“没什么,我去外头透透气。”
蒋芝见她脸红红地,不由得有些担心,“我陪公主殿下一同去吧?”
温徽音摇了摇头,“婉和同我一道,无碍的。”
离席前她的目光在场中逡巡了一圈,未曾找到那个身影,她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直到走到了花园中,一直紧绷的肩膀才松懈下来。
婉和看出来她心情不佳,因此也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拿着的衣裳给她披上了,在园中站了不久,婉和突然小声提醒道,“太子殿下似乎来了。”
温徽音抬起头,果然听见不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谈话声,来人走的近了,除了哥哥,还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正是在宴会上消失了的裴庭琛。
温徽音没有想到会在此处撞见他,目光一下于他身上凝住了,白日时未曾看的仔细,宴会之上又只是很快地瞄了一眼,直到此时,她才算正式与他会了面。
裴庭琛却只是向她问了声好后便沉默下去,目光除却刚照面时看了她一眼,此后未曾与她相碰,似乎并不愿与她多加交谈。
如果宴会上,温徽音只是心凉了,此刻她的心已经完全沉了下去。
传闻不假,他真的不愿尚公主。
“徽音?徽音?”
“啊?”
温徽音猛地回过神来,正好撞上太子含笑的眼眸。
“怎么了?哥哥叫你怎么一副没听见的模样?”
温徽音自知失礼,连忙赔罪道,“徽音适才不小心走了神,没有听见哥哥唤我。”
温予痕的目光在裴庭琛与自家妹妹中转了个来回,半晌了然地挑了挑眉,笑道,“妹妹究竟是一不小心走了神,还是看谁看的入了迷?”
一日看尽长安花。——《登科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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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状元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