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的暴雨下了数日仍未停歇,天空仿佛被砸了个大洞,将积攒多年的雨水一并倾泻而下,且泼下的雨水又让缺口进一步增大。城中人心惶惶,家家户户都屯足了粮食堵紧了门,临河的村镇更是早早垒了防洪沙袋,百姓都在忐忑不安地祈祷。
朝堂之上,各处的邸报消息随着快马一条条传来,众人眉头紧皱,通宵的大会开了一场又一场,哪怕是平时多重风度的世家郎君也是满脸憔悴,全靠着面前一杯又一杯的浓茶续命。
早有上游诸郡飞马来报,已有部分河段决堤,好在决堤处并非良田,虽然当地百姓定要苦一段时日,但为朝廷计总算没有造成大的动荡。须知大灾之后有大疫,若是处置不好,轻则百姓流离失所,重则乱民挥杆而起。
而对于淮地,形势则更加严峻。相较上游,淮地较入海口更近,长江干流虽然近日水位急剧升高,但反而决堤处往往不在干流而在各个内湖水网,更容易受到内湖蓄洪无法进入长江导致倒灌引发。淮地本就多水,境内大湖平日碧波荡漾,可毕竟不似长江可直接排洪入海,若是高水位久了,内涝风险极高。
为今之计,只能由各县丞带领下辖青壮,随时监控境内可能有不牢的湖段及时加固。可往往是这种时候,那些不懂装懂的官员,那些试图嫁祸的权力斗争,一个没看住都可能造成巨大的损失。
也是因为如此,作为一地主官,于宣不得不强撑着每日参加朝会,明明白白告诉下属,不管是不懂还是装不懂,在天灾面前,最好夹起尾巴做人。只是他的身体哪里受得了这样点灯熬油,没过两天自己便先倒下。
当时正在讨论各地的抗洪举措,当松县的使者汇报他们的县丞斋戒三日祈求上天垂怜,再无其他动作时,于宣几乎震怒。但似乎震怒的只有他自己和几个近日提拔的一心治水的官员,其他人数虽然不认同仅仅向天祈福,但对于如今于宣的风格,却也并不完全认同。
之前是因为官员看于宣本次格外强硬,且素日也从未听于宣提及过此类崇佛信道之举,便也不敢贸然提起。可如今雨水频发,是否是淮王不敬上天才导致的灾祸,其实已隐隐在官员中流传。
流传的有的是不受重用的下层官员,有的是全靠求仙问道才混上的官位,但也有真才实学一心为公,但只是笃信道教的老臣。他们未必全是为了争取话语权,有时候也是真的对上天充满敬畏。可充满敬畏有无数种表达方式,自己不努力只一心祈求上天保佑是一种,了解自然现象再加以合理防范,难道不是一种吗?
可惜他们不懂,他们不知道什么叫做厄尔尼诺,他们不知道蝴蝶的翅膀和北美的飓风,他们只知道有的地方风调雨顺,有的地方暴雨成灾。他们不懂也不愿意去懂,甚至想要胁迫懂的人,把他们拉到自己的洼地里。
甚至,他们隐隐有大不敬的想法,如今的淮王,沦落成现在这般可怖的样子,谁知道是不是不敬上天的报应呢?他们看着怒发冲冠的于宣,几乎完全没有感受到他的愤怒,只看到了那浑身上下几乎无处不畸形的身体。
于宣在官员的吞吞吐吐中明白了,他只觉得有些无力。人定胜天和道法自然,本就是相辅相成,只是当没有人懂天是什么的时候,便会将两者混淆。他不想和这些人争论了,有什么意义呢?
“本王将斋戒七日,率众臣祈祷,以安淮地,尔等只需恪尽职守,严守河堤。”
于宣面上强撑着退了朝,可到了内室便开始剧烈地咳嗽,众人忙将于宣身上的各处绷带支架拆下,可还没等扶他躺下,便又被于宣一阵猛烈的咳嗽声打断,他越咳越厉害,身子止不住地下滑,终于撑不住吐出一口淤血,人便软绵绵地晕了过去。
于宣几乎是因为吸不上气被憋醒的,醒来只觉得喉咙中全是铁锈味,心脏一抽一抽地绞痛,哪怕已经半靠在床头,是最有利于呼吸的体位,却还是喘不上气。
于宣只觉得手脚都是麻的,仿佛下一秒便会死过去。这种濒死的体验对他来讲太过熟悉,死神的翅膀常年将他笼罩,但每一次压迫来临的时候都仍然痛苦万分。是心疾吗?还是抑郁症?还是什么其他的他不知道的疾病?
他仿佛感觉自己被浸泡到了深海中,没有光也没有昏暗的诱惑,只有无尽的绝望。他没办法动弹,也没办法呼吸,看不见也听不到,不知道自己在哪,是活着还是死去,是天堂还是地狱。
于宣忍着叫嚣到让他头痛欲裂的耳鸣,勉强分了点神给外界却收不到任何一丝反馈,只能拼命胡乱想着各种无头无尾的念头才能让自己维持清醒。他对着自己的身体安抚道,乖一点,每次心疾复发不都是这样吗?你要习惯下来才是。
“嘻嘻,我在呢,可我不要习惯哦,要习惯的是你。”于宣仿佛听到了他的身体的回答。对啊,要习惯的难道不是他吗?于宣自嘲地笑了笑,可笑声还没出口,便有一股血顺着喉咙缓缓溢出。
“这是淤血,可能早就郁结在胸,吐出来反而是好事。”元朔安抚着在一旁急得团团转的顾舟。于宣倒下,可暴雨还没停,顾舟简直把自己当成三个人在用,元朔甚至担心一个没醒另一个也趴下,一边给躺着的那个施针,一边还要抽空安抚站着的那个。
于宣的身体早就如同风雨飘摇中的小舟,谁也不知道哪个浪头打过来便彻底瓦解。所有人都只能安慰着自己,撑过这一次变好了,或许在这种时候,哪怕医者起的作用也很有限,无非是看本人的求生欲究竟有多强。
好在于宣的求生欲却是很强,他如同元朔说出来安抚大家的一样,在昏迷中又吐了几口淤血,脉象反而平和了下来。又过了几日,他终于从昏睡中醒了过来,沙哑着嗓音开了个玩笑:“别哭了,还没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