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微君从帐篷中惊醒,昏黄的火光透过帘门映入眼底,让他无端生出一种时空错乱的割裂感。
耳边蛙鸣阵阵,干燥的风鼓着柴火,原来现在不是雨夜。
他合上眼,回忆着刚才的梦境。
梦里天空阴沉,街道凋敝,凄哀尖锐的求救声回荡在被雨泅湿的午夜,乌鸦拍打着双翼,停靠在爬满青苔的歪斜十字架上,鲜血从街头延至街尾,绿眼睛的吸血鬼豁开獠牙,饥渴地吞噬着生者的鲜血。
粗黑毛发生发,如触手般剖开胸腔,心脏、肠道、搅烂的肝脏被挖开,和后脑流出的髓液一齐粘连在石板上,蝙蝠蜂拥而至。
仿佛共感般,刺骨的寒凉随雨点没入“他”骨髓,“他”意识到这是幻境里的人,“他”挣扎着出声,脖子以一种过分扭曲的姿势歪折着,割开的喉管嗬出破风箱的哀鸣。
一切都是无声的。
但恐惧还在。
过了很久,沈微君才找回知觉,他拧眉坐起,揉揉发麻的手掌,低低笑出了声。
居然真的把幻境里的人和吸血鬼联系上了,看来蝙蝠的影响还是有点大。只是那两行血泪到底代表什么?单纯病理上的血泪症吗?
他吐出一口浊气,好半天才循着光走出帐篷。
顾彧卿正在火堆旁守夜,听到动静后立马回看,见是他来,秀致的眉眼弯弯,“好点了没?我发现的时候,你已经晕过去了。”他不解地皱皱眉头,带着几丝凝重,“是突然不舒服吗?”
电光火石间,他忽然想起前不久的深海宫殿,沈微君在触碰到玉镜后也突然失去了意识,那这次是不是也一样?他借添火的姿势不着痕迹地打量着。
“……没什么,低血糖而已。”不等他追问,沈微君率先垂下眸子,他踢踢脚,屈身坐在马扎上,双肘支膝,桃花眼毫无波澜。
“哦哦哦,那我下次一定随身备糖。”顾彧卿加快手上动作,他用钳子捣捣火,觉察到面包的香气腾出,立即用托盘盛起递给沈微君,“小心,有点烫。”
“谢谢。”沈微君双手接过,他慢条斯理地叉起一小块,余光不经意扫过眼前人。
忽想起什么,那双潋滟的眼弯了弯,星眸闪过一丝狡黠,“诶,吃吧,你烤的。”他状似慵懒地直起身子,举叉的手转了个弯,不仅面包蹭到顾彧卿嘴边,整个人也甜丝丝地挨了过去。
那张秾丽的脸半仰着,像盛放在火光上的艳艳玫瑰。
“不是!”看着这样的脸,顾彧卿心跳急剧加速,但这完全不妨碍他应激,“你干嘛!”
忽反应过什么,他又尴尬地僵在原地,注意到沈微君促狭的笑,他眨眨眼,不断舔唇来缓解着紧张。
终于,他松懈下来,整个人又恢复成柔柔弱弱的状态,“不是,我的意思是,你干嘛要喂给我吃,都低血糖了怎么还不在意自己身体,这怎么行?”
换来的是当事人低低的闷笑,“是吗?”
“是的呀。”顾彧卿应答乖巧。
实际上沈微君心里已经笑疯了:【诶,奥林匹亚三号,快看!快看!你们策划设定的绝世好攻多有意思,这不比丹尼斯强?】
【……】
【沈微君你可做个人吧!】
奥林匹亚三号咬牙切齿。
翌日,沈微君和顾彧卿顶着烈日在广场上铲土,这里是石碑出土的地方,也是古城中心。
根据尼克教授昨晚的鉴定,目前已发掘的碑文和羊皮卷上的字符确属同一语系,如果再能挖出双语碑,羊皮卷释读成功的几率将达到百分之百。
但这不妨碍沈微君觉得烦,蝉鸣聒噪的时候烦,安静的时候也烦。烈日无差别地烘烤着一切,他敷衍地铲过几下,想了想还是坐到台阶上研究考古报告。
多重证据表明,这座保存完好的古城大约是中世纪时某个领主的领地,当时陆地上的通用文字为法布文,石碑上的神秘字符显然是外来语系。但古城西滨萨利内罗海,过峡湾即可直通亚希斯海底,逻辑上倒也能够自洽。
不过沈微君在意的还是昨天的心悸。
如果说街道、广场和建筑共同构成了城市的肌理,那么绚烂的文化和精美的雕花壁画则展现出居民蓬勃的生命力,在没有经历天灾的情况下,一座城怎么会无端没落?
沈微君完全想不通。
“贝维斯?”他现在急需有个人来和他一起探讨情况,但一转眼贝维斯人就不见了。
“嘿,亲爱的。”在他眉头紧锁间,一道声音传来。
沈微君疑惑地循声四顾。
“是的,没错,亲爱的,就是在喊你。快回头,我就在你身后礼拜堂的二楼,看见我了吗?”拱形窗户中,一位俊秀青年正兴高采烈地探着身子向外招手。
沈微君稍稍一顿,还是起身走了过去,“有事?”
“噢!亲爱的,你真好看!”他毫不吝啬地夸赞,完全没把沈微君的不耐烦放在心上,“我叫安德鲁,现在正在做记录,请问可以帮我把那颗树下的梯子搬上来吗?非常感谢!”
他够着身子指了指,见沈微君真的行动起来,脸上的笑容更盛了,高昂的语调一直伴随着沈微君从一楼到二楼。
“谢谢,谢谢,真的太感谢你了。”即使接过梯子,安德鲁的话还是没停,“天呐!亲爱的,近看你似乎更完美了!简直像极了维纳斯的化身!请问我有幸邀请你和我一起上三楼看看吗?我对这些超有研究的。”他俏皮地眨了眨眼。
沈微君不置可否,但神色已经明显松动。
安德鲁殷勤地架好梯子,等沈微君踩上后也紧跟着爬上去。
楼上的温度明显更高,炽热的太阳轻而易举从拱形窗洞里穿过,裹着闷热的风和不止的蝉鸣。金色玻璃马赛克镶嵌的墙壁在岁月的侵蚀下变得暗淡,唯有壁画依旧鲜活。
沈微君的视线移到后窗,院中古老高大的玉兰树旁枝斜逸,托出的花慵慵懒懒地挤入礼拜堂内,美中不足的是浓郁花果香下被水蒸气浇出的刺鼻腥腐味。
他缓步走到阴影处,背着光才看清窗底下聚拢着的一团。
又是蝙蝠。
密密麻麻的蝙蝠尸体和数不清的蛆蝇搅缠在一起,那些蠕动的细小白条从红肉的一端拱入另一端,又各自纠缠。
“yue!”紧随其后的安德鲁忍不住干呕一声,“怎么最近蝙蝠那么多?是雨季的缘故吗?”
“算了,”他拉开沈微君,“别看了,怪恶心的,还不如跟我一起研究壁画。”
“哎呀呀,真好呀真好。”他喜滋滋地收拾好心情,还不忘向沈微君一一介绍,“亲爱的,看这个,它画的是宫殿立面,是不是很像?你会发现其实整个王宫都没有中轴线,算是个半开放式建筑。”
“还有这个,画的是方济各传教,你看他在用火判法证明自己的信仰。”
“这个......”
沈微君的注意力成功被吸引。
直到走到某一处,安德鲁的话停了,沈微君也止住脚步。
这实在是一副不同寻常的画作,甚至可以称得上出格。
全黑的背景上,宫殿内烛火摇曳,曲线优美的少女一步步走向宝座上的王,他们旁若无人地交构,王轻柔而舒缓的吻落在少女修长白皙的颈上,她痛苦而欢愉,血迹顺着锁骨和大腿滑落在地,底下是愠怒的主教,狂欢的男人和嫉妒到扭曲变形的女人。
右下角血红的字符没有褪色,写的是——
“永生。”安德鲁说。
“它在模仿《密祭》。”安德鲁断言,“但是《密祭》表现的是对酒神狄奥尼索斯的秘密献祭,这个我看不懂,但气场绝对不对。”他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算了算了,不管它,我们来看下一副。”
沈微君却直直看向画中人标志性的绿眼睛,他好像透过冰冷的墙壁看见了他眼底淌下的血泪,是在痛苦吗?
“他是谁?”沈微君还保持着仰视的姿势。
“这个啊,应该是弗拉德一世,毕竟这是他的礼拜堂。”安德鲁无奈地耸耸肩,“古城最后一任领主,结局是不知所踪,我指的是没找到记载的意思。”
“走吧走吧,下一个。”安德鲁催促道,明显不是很想多说,“这个......”没成想刚走几步,他的话彻底卡壳。
沈微君也沉默了,他没想到有朝一日在继男女交构后,还能在王宫礼拜堂内看见男男交构。壁画上的两人在金帐掩映下用最传统的方式交替着彼此的欢愉。他沉默地咬着指甲盖,安德鲁也焦灼地学着他,嘴里嚷嚷着,“这不对,这不对。”
“嗯......看样子上面的人好像也是弗拉德一世。”沈微君瓮声瓮气。
安德鲁从大拇指盖咬到小拇指盖,也瓮声瓮气,“嗯......看样子是。构图挺好的,审美也不错,一眼看上去就很有感觉,下面的好像也很享受......嗯。”
然后他们双双又陷入了沉默。
“算了,我们走吧,别看了。”安德鲁率先出声,他痛苦掩面,“我好像有点不该来这里,这是一场信仰的坍塌!”
沈微君张了张口,第一次发现安慰人居然这么难,“也不是其实,起码......你学到了新的知识。”
安德鲁呜嗷嗷的声音更大了。
“走吧。”沈微君好心地拉过他,瞥眼的间隙,他疑惑地指向壁画里散落在地的东西,“这是什么?”
安德鲁应声回头,他定睛看了一眼又一眼,表情彻底开裂,“狗屎!”他骂出一句脏话,“三重冠和权杖!这他妈的是领主和主教!”
沈微君无声的惊讶凝固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