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会在所有人无知无觉的时候向前流淌。
林周已经成年了,不再是当初那个摆脸色拒绝他的小少年。他变得更高,更冷静,也更像他那位已经去世的父亲了。
徐进讪讪地一点头,将两人让进屋里,随后畏畏缩缩地关上大门,拐去厨房给他们烧水泡茶。
这个家里外看上去差不多,都保持着统一的陈旧与节俭。从大门一路过来,家里只剩下一些没来得及打包的日常用品,那些鸡零狗碎用不上的都统一装在一个巨大的布袋子里,被徐进里三层外三层地包成了粽子。
俞晋坐在一张不知道哪个年代出品的木头方凳上,环视着这间拥挤又寂寥的屋子,开口道:“听说您马上就离开宁州了,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
他们明明是第一次见面,连彼此叫什么都不知道,却用一种认识了十几年的口气说话,没有质问,没有怀疑,倒叫人生出了一丝亲切。
徐进虽然不认识林周的男朋友,但这个节骨眼儿上跑来找他,还能是为了什么呢?
他将茶包泡好的热茶端到狭小的玻璃桌上,挨个放在林周和俞晋面前,然后搓搓手,不好意思地坐在床沿上,哑声说:
“人老了,不适应大城市的生活了,我想找个地方开间小铺子,凑合过完剩下的日子得了。”
他就像暴雨天迷路的蚂蚁,拼尽全力地在洪流中奋勇挣扎,只可惜命运从不给予弱小者一分同情,挣扎过后,只剩下一具漂浮的尸体。
更何况他这具尸体本就身怀罪恶,无法魂归故里,就应该找个没人知道的地方化为尘土,为地球绿化出一份力。
徐进坐立不安地看着俞晋,又时不时拿余光扫量他身边的林周——林周从进屋开始就没说过一句话,一直盯着玻璃板下面的照片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间出租屋的桌子是上个世纪的老物件,纯木头打的,上面就像当时的许多人家一样,压着一块厚厚的玻璃板。
但凡值得纪念的照片、票据,都会像集邮一样被主人压在玻璃板下,日常起居的时候看上两眼,久而久之就忽略了它的存在。
而这块玻璃板下面压的,就是徐进年轻时跟自己女儿的合影。
徐进的女儿叫徐成娇,比林周大八岁,要是能活到现在,应该也是一位在高楼间奔走的白领,每天定时上班定时下班,偶尔抱怨几句上司,又转头在周六日兴高采烈地和朋友出去逛街。
但是照片上的小女孩看起来只有五六岁,刚上学,头上扎着两条垂下来的马尾辫,背着小书包,萝卜头大的身子乖巧地站在男人身前,和蹲下来的男人一起看着镜头。
那时候的徐成娇还没有生病,红彤彤的小脸蛋鼓成一团,看上去可爱又讨喜。她穿着一件那个年代很流行的花布连衣裙,裙子上别着一枚小小的徽章,透过模糊泛黄的照片眉开眼笑地看着他,仿佛要将二十年前的快乐拱手相送。
她曾经也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小孩,在父亲的宠爱下无忧无虑地长大,结果一夕之间风云突变,徐成娇终究没有看到父亲凄凉的晚年。
没有看见,说不定才是最好的结局。
“你以后还回来吗?”
林周缓缓将目光从那张陈旧的老相片上扒下来,说出了进门以后的第一句话。
徐进听到林周的声音时微微打了个哆嗦,他缩起脖子,支支吾吾地说:“会……会吧,会在娇娇生日的时候回来。”
徐成娇葬在郊区的公墓中,徐进从监狱出来以后,每年都会在她生日那天带一束小雏菊去郊区扫墓。
徐家无人,来扫墓的只有他一个。他们爷俩还跟当年相依为命的时候一样,即使到了现在,徐成娇身边依然只有一位不离不弃的父亲。
“我母亲……”
林周犹豫了几秒,似乎怎样都无法说出那句求助之言。他轻轻动了动喉咙,艰难地咽下心里泛上来的苦水:
“我母亲这么多年,心里一直有道坎,我想让你走之前见见她,最好……让她把这道坎迈过去。”
周莲在林卫贤去世的那段日子里尽心尽力,顶着巨大的压力抚养林周。她现在傻了,不说话了,变成了一个吃喝都要照顾的残疾人,林周不得不独挑大梁,尽十二分的力回报她的养育之恩。
而让徐进帮忙这件事,必须得由林周亲自开口才行,俞晋再怎么不见外,也不能在过去的仇怨间擅自插足。
徐进呆呆地看着林周,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自己多年来的愧疚落到了实处,肺腑被突然卷来的春风带走了浮尘,连呼吸都变得轻快起来。
“我……可以吗,可是,你母亲会不会不想见我?”
见不见不是他说了算,是林周这位债主说了算。
林周终于打开了话匣子,心里长长地松了口气,连带沉积的感情也变得更加复杂。
“我母亲只有这么一次机会,我希望她未来的人生是清醒的,而不是沉溺在幻想中,至少,不是沉溺在过去的仇恨中。”
林周低下头,嘴里的苦味就跟他身上缭绕不去的信息素一样,缓缓刺激着神经,也刺激着坐在他旁边,一声不吭的俞晋。
他这个要求实在太艰难了,当初周莲变成那样,徐进有不可推脱的责任,现在让徐进去见她,如果再出什么意外……
徐进定定地看着面前这个无依无靠的少年,良久之后,他从嗓子里憋出一句答非所问的话:
“其实,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想为你们再做点什么。”
林周没有抬头,兴许是刚才那番剖白已经将他所有的力气都耗尽了,他不想再说一次同样的话,也不想在别人面前掏出自己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我知道,以前送的东西你们都没收,但那也不算什么,我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你们心里好受一点,尤其在看到你母亲……以后,我一天比一天愧疚,我觉得你父亲就像在天上看着我,看我死了以后敢不敢去见他。”
屋里一时陷入寂静,徐进用双手挡在脸上,喉咙里不停吞咽着将出未出的泪水。他像是一只经年没有走出池塘的乌龟,背着沉重的壳缩在这一亩三分地里,从早到晚顾影自怜,怜到已经忘了曾经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模样。
俞晋坐在这旧岁月浸染发霉的房间中,闻着腐朽的人与物散发出的颓败之气,打心眼里觉得惋惜。
他搓着手指,插在两人中间,不经意地开了口:
“林叔会怎么想……我不知道,我想听听您这些年到底经历过什么。”
人可以因为一时的幸运功成名就,自然也能因一时的不幸功败垂成。
运气是一门玄学,没有人知道下一刻发生什么,即使心里算计再多,倘若天不遂人愿,那也只是瓦罐里的蛐蛐,永远被头顶的主人耍得团团转。
徐进和林周,就是这样被老天装在了同一只瓦罐里,难道他们之间就非得分出个你死我活才行么?
徐进的腰向前佝偻着,像一只煮熟的红虾,在客人面前展现的精气神全都还给了店里。他抬起头,沧桑的脸上布满了生计刻下的刀痕,那些被强行咽下去的眼泪疯狂反扑,顺着眼角渗入了粗糙的褶皱中。
“那几年,我,我还是个货车司机,没什么文化,又要养女儿,怕她吃苦,就想着干点来钱快的活。那时候宁州正在搞基建,工地多,我跑两趟长途,就能给女儿买件衣服。”
“你们都是大学生,应该也不太了解。当年的长途很赚钱,就是累,必须在夜里跑,白天公路限重。人啊,熬一次两次还行,熬多了伤身,那耗掉的精神是睡多久都补不回来的。”
就因为补不回来,所以才会在前往医院的路上发生事故。
“其实刚开始,我们父女俩过得还凑合,跑长途赚来的钱够用,我偶尔还能在家里陪陪她。我不在的时候,就把她托给邻居照顾,邻居有个跟她差不多大的小姑娘,两个人关系好,一玩能玩一整天。那时候多亏他们,我才能安心给女儿赚钱,左邻右舍都知道我们的情况,有时候还会主动过来帮忙。”
“我真的……很感谢他们。”
徐进鼻子一抽,满腔感激和着过往埋入尘土,通通变成了易碎的化石。
“可是后来有一阵子,我女儿动不动就发烧,因为都是低烧,所以我当她感冒了,换了很多种药,可一直没什么效果。”
“那时候我确实没什么时间,而且感冒这种病……说严重也不太严重,可能过两天就没事了,所以我没怎么上心,那阵子还有不少急单要跑。”
说到这儿,徐进突然低下头,狠狠抹了把脸:“不,不对,是我没尽到父亲的责任,是我疏忽了,我应该早点带她去医院的。”
俞晋眼看他的肩背出现了细微的颤抖,立马出声打断,追问道:“然后呢?”
“我……是因为我女儿来那个……小姑娘第一次来,止不住血,我又没经验,只好带她上医院看看。”
“后来做了几项检查,医生跟我说,她……她有可能是白血病。”
白血病刚开始的时候症状不明显,可能很久很久以后,患者才会感觉身体不舒服,那时疾病已经走完了长征,在身体里根深蒂固地盘踞着。
可是对这样一个家庭来说,面对如此凶残的庞然大物,他们应该做出怎样的选择呢?